核心提示:調查數據顯示,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40個城鎮中,中國人在家中供奉祖宗牌位的是12.1%,供奉毛主席塑像的是11.5%,供奉佛教塑像的是9.9%,供奉財神和土地爺的分別是9.3%和8.8%。過去37年,毛澤東已成為民間崇拜的一部分。毛澤東曾陪伴他們度過年輕時代,他們早請示晚匯報,唱紅歌跳忠字舞,成天都在歌頌毛主席。在晚年,毛澤東又以神的形式回歸他們的精神生活。
韶山沖,毛澤東的故鄉,37年來,在這裡,各種各樣的人輪番登臺,各有所求。(圖片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12月25日深夜,韶山毛澤東銅像廣場燒香的群眾。(圖片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2013年12月26日,湖南韶山,重走長徵路的廣慧法師來到韶山,用「神十飛船」做法器,祭拜毛澤東父母親。圖為廣慧法師在韶山拾級而上。(圖片來源:鳳凰網)
僧人赴韶山獻花(圖片來源:資料圖)
11月的一個周末,我在網上預訂了從長沙去韶山的旅遊團。旅行社網頁介紹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誕生地!」紫色標語奪人眼球:「美麗!神奇!震撼!」旅行社天天發車,遊程有「萬人經典」和「豪華」兩款。我選擇了萬人經典路線。去往韶山前,我們先去相距30公裡的劉少奇故裡,寧鄉花明樓。
「湖南人傑地靈,」導遊一開始就拋出一大串名字,無論是毛澤東還是劉少奇、彭德懷,胡耀邦、朱鎔基或是馬英九、宋楚瑜,他們主張各異,關係複雜,但在導遊口中只有一個屬性:湖南人的驕傲。
導遊是個穿粉紅外套的小個子,她自我介紹姓錢,希望我們叫她錢多多。當汽車離開長沙,錢多多開始強調這趟旅遊的規則。「不準亂吐痰,」她說,「現在中國人有錢了,走出國門了,但國民素質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到了景點不準亂扔垃圾亂吐痰。毛主席雖然走了,但他還會看在眼裡。」重要的是,「要尊重當地的風俗和信仰。毛主席就是他們的神,神聖不可侵犯。」
遊客們還沒從睏倦中恢復過來,無精打採地在同意書上簽了字。同車的有35名遊客,我身後坐著幾名公務員,正討論本省3位領袖毛澤東、劉少奇和彭德懷的故事,做著各自的歷史評價。
劉少奇故裡是個安靜的大園子,迅速晃一圈就得離開。錢多多這才說,「明天是劉主席的生日。」園區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誕辰的來臨。第二天,當我再次來到這裡,仍是一片安靜,連橫幅也沒有看見,遊客悠閒地來來往往。當地人說,也許是為了響應中央的節儉的號召。除了後人祭拜,本來安排的演出,也都臨時取消了。
錢多多每隔幾天過來一趟,多問幾句她就顯出不耐煩,可當汽車開往韶山時,她忽然開腔了:「不要以為我只是點個人頭,不要把我的作用想得那麼小。」
她手握麥克風,指向霧蒙蒙的窗外,「湖南的地形像一把朝向北方的龍椅,註定要出現一位真命天子。韶山的韶,就是立日刀口,註定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註定出現一位能文能武的人。」接下來的20分鐘裡,她聲情並茂地朗誦了毛澤東的故事,最後描繪了1993年銅像回故鄉的神奇過程:
「經過井岡山時,卡車就壞了,怎麼也沒法啟動。直到第二天,司機對主席三鞠躬,汽車才神奇啟動。這樣一路平安回到韶山。大家都說,主席是想在井岡山住一晚會會戰友呢。12月26日,江澤民總書記為主席銅像揭幕,天空出現了罕見的日月同輝,山上的杜鵑花也提前幾個月盛開了。老百姓都哭著說,主席再也不會離開我們了。」
就這樣,在錢多多的演講中,我們來到了韶山。
銅像
去往韶山沖的道路蜿蜒在丘陵和平原之間,兩邊是泛黃的農田,村莊點綴其中,很能滿足人們關于田園的想像。100年前,這裡是湘中最閉塞的角落之一,以至於1908年慈禧和光緒皇帝相繼駕崩這樁大事,也沒能傳到村裡。毛澤東17歲離開韶山時才第一次聽說,而那已經是兩年以後的辛亥前夜了。
韶山沖的一天往往在紅歌中開始,「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10.1米高的毛澤東銅像高高矗立在廣場。7點左右第一撥遊客到達,穿過長長的走道,獻花、鞠躬,許願,繞銅像一周。也可購買儀式。很多時候需要排隊,像一個個方陣,周而復始。然後是照相:主席親不親——親,韶山美不美——美。湧到東面的故居裡,看毛澤東當年用過的灶臺、床榻、水車和蓑衣。耐克籃球衫的少年站在故居前。主席帥不帥——帥;主席家是不是土豪——少年看不出土磚瓦房豪在哪裡,遲疑著說——是。
走馬觀花的遊覽很快結束,我們這些「萬人經典」組被留在村裡,各自閒逛。錢多多帶著「豪華」組去了滴水洞,那是毛澤東1966年住過的別墅,傳說他在那裡醞釀了文化大革命。我在一家以「毛」姓命名的農家樂安頓下來,老闆叫李蘭秀,熱情地說完「哎呀,我的小珊珊吶」就要過來牽你的手。店名借用了房東的姓氏——在這裡,似乎飯店不姓毛就沒了競爭力。
遊客到達的時候,李蘭秀也早早出了門,守候在飯店的路口招徠客人。在韶山,拉客是不被允許的,可是競爭激烈,她只能和行政執法「躲貓貓」。過去十多年裡,她被抓過十多次,罰款上萬元,她還被教育:不許和客人發生衝突,如果遭到投訴就一定是你的錯。對敏感問題,她很快掌握了技巧,當有客人控訴「我一家就是在『文革』被害慘的」,她就會說,「主席的初衷是好的,何況,他是人不是神。」女兒厭倦了她的忙碌,寫信說「我的夢想並不是當什麼服裝設計師,而是一家三口一起吃頓飯」。這會兒,她正獨坐著,聽宋東野唱「我也是個複雜的動物」。
那是我第一次到韶山,距離毛澤東誕辰120周年還有一個月,再來時慶典已辦過一場,人流量增加了許多。我和宋導遊約在毛澤東廣場見面,她有11年的經驗,準備跟我講講韶山的人文歷史。
等待的時候,幾輛考斯特客車停在廣場旁邊,少將毛新宇和夫人孩子走了下來,接著是李敏、李訥和毛遠新,都坐在輪椅裡被推著走。湖南省委書記徐守盛從車上跨下來,抻了一下西裝,顯得很精神,第二天他要趕到北京去參加中共中央的座談會。
「你剛剛看到了吧?」宋導遊出現後第一句話就問我,表情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從容,「主席的後人多樸實,沒沾什麼光,過的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子。」
宋導遊喜歡談論官場中人對韶山的熱情。比如毛澤東廣場的花籃有399、699和999元三種,寓意「三六九往上走」。我估計這跟她接觸官員多有關係。每年四五月份,宋導遊幾乎每天都要接待公務員團,近幾年中共中央嚴控公款旅遊,很多地方就以「黨員教育」的名義申請出遊,使得韶山、延安、井岡山等地的紅色旅遊不斷升溫,也形成了競爭關係。從2012年開始,陝西延安和富平的旅遊火了起來,宋導遊的生意有點受影響。
官方紀念活動結束以後,宋導遊帶我走到毛主席銅像前,她也提到了錢多多說過的「井岡山事件」,「杜鵑花開、日月同輝」。
「真的,」——真字低沉悠長——「我親眼所見。」在毛澤東圖書館的資料裡,也記載著這一事件,不過發生的時間是銅像到達時。1993年的異象之後,主席誕辰拜銅像成了韶山人的新民俗。在廣場,此起彼伏的「杜鵑花開、日月同輝」迴響在耳畔。
廣場東面是剛剛落成的紀念館,主題為「中國出了個毛澤東」,記錄了韶山的石三伢子從東鄉求學到建極綏猷的一生,還展出了不少毛澤東「文革」時期的往來文件、保護章士釗的批示、對「四人幫」的幾次批評,以及《必須正確對待幹部》的批語。
我問宋導遊韶山人怎麼看「文革」中的毛澤東。「主席想出來工作嘛,當時做事情已經完全不請示他了,特別孤單。」宋導遊回答說,「這事怪不了主席,下面有人利用了這場運動,主席也不可能都知道。」
我繼續追問,說很多人爭論毛澤東的功過。宋導遊扭過頭去,冷冷地說,「什麼人都有。
人潮
宋導遊與我幾乎是跟著毛家後人的腳步,先去毛澤東廣場,再去紀念館和遺物館,一路上都看到緊張的安保人員。在等待遺物館解除人流管制的時候,她跟我抱怨說,現在來韶山的旅行團質量一年不如一年。
「質量」指的是年齡結構、消費能力、停留時間,以及對毛主席的感情。「感情」當屬第一位,感情深了才有消費意願,才會逗留、帶來經濟效益。現在不僅年輕人很少,而且「都無所謂,看一會兒就走了」。在湖南的旅遊版圖裡,韶山只是一條輔線,比不得張家界和鳳凰古鎮。
宋導遊有些許失落,很快又抬起頭顯出無所謂的樣子,「我一般只帶團隊,不帶你這種散客的。」說完手機響了,她一邊講話一邊踢著腳下的菸蒂,越踢越遠。
紀念館旁邊是毛澤東圖書館。在那裡我翻閱了韶山市志,「虞舜南巡,奏韶樂於此,故名」,不過韶山大事記是從1893年毛澤東降生開始的。1966年以前,遊覽的多是老革命和亞非拉友人,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290萬人來到這個村莊,而1964年和1965年的數據只是7.46萬和20.1萬。
紅衛兵湧入韶山的時候,韶山沖村民毛世襄14歲,他得知坐火車不要錢,一路跟著串聯到了北京,不過沒見著毛主席——他爺爺與毛澤東同為「澤」字輩。毛世襄的祖父家境困窘,一家三口只有不到一畝地,在毛澤東家做了長工。1927年毛澤東離鄉後,韶山沖裡鮮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在幹革命,不知道那麼高的地位。」
毛世襄經營著一家小旅館。第二次到達韶山,我就住他家中。他每天為旅客做飯,還會不斷催你——「快吃飯啦,菜涼啦」,像是家裡的長輩。講起鄉鄰毛澤東,卻像講述遙遠的傳說。
「如今開放啦,怎麼講他都可以。以前有人在打牌時抽烏龜,在寫有毛主席名字的紙上畫了烏龜,被判刑6個月。」講起村裡的歷史,韶山沖沒有例外——土改中歡喜地分到了田地,大躍進村裡餓死過人,「文革」中鬥私批修,主席去世傷心落淚,反而是改革開放分田到戶時,鄉幹部屢屢推脫,想要「守住主席的路線」,毛世襄家分到承包地的時間比別的鄉鎮晚了整整一年。
韶山市志的旅遊數據裡,隱藏著毛澤東身後37年社會心態的起伏不定。1983年,毛澤東誕辰90周年,韶山在經歷了70年代末的冷清後,迎來了第一次遊客潮。《人民日報》從11月起,都在說整黨和懷念毛東澤,呼籲用毛澤東思想開展整黨運動。1980年代,韶山的遊客數據穩步增加——面對改革大勢,到韶山旅遊成了一種政治表達。在遊客不斷增多的1988年,毛世襄丟掉了木工的活計,在停車場賣起茶水,第一天就掙了12元,「那時候覺得做生意簡直太容易了!」
1990年代初的徘徊後,中國還是決心在市場經濟的路上邁開大步。就在這時,一場「毛澤東熱」意外興起,各地舉辦的音樂會上,《東方紅》、《北京的金山上》成了最受歡迎的曲目,北京的卡拉OK歌舞廳裡,穿霹靂裝的歌手唱起搖滾版《南泥灣》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下海潮、下崗潮、人文精神大討論,財富的、審美的,乃至身體的和精神的,一波波變革衝擊著人們的心靈,毛澤東開始成為朦朧的精神寄託,用以消除內心的迷茫與不安全感。在年輕人中間,時代的隔閡開啟了審美與娛樂的可能,毛澤東像時下的格瓦拉一樣,成了文化消費品。而作為政治理想與利益訴求符號的毛澤東,還要到10年後貧富更加分化的時候才顯現出來。
誕辰100周年是毛世襄記憶中最盛大的慶典,時任總書記江澤民為毛澤東廣場揭幕,《韶山報》連續多期都在談「銅像回家」,「湯老闆進京辦飯莊」、「把農民推向市場」、「培訓場上練功忙」這樣的新聞穿插其中。報紙報導了民間紛紛為銅像廣場捐款的故事。這一年,120萬人前往韶山,第二年又漲了30萬。廣場逐漸成為村莊的中心,銅像兩邊建起了一排排房子,毛世襄租賃其中一間,開了飯館,一年收入三四萬,幾年之後,他擁有了自己的旅館,招待那些懷念舊日時光的人。
宋導遊指引我進入遺物館,去看那件有著73個補丁的毛澤東睡袍,其他的角落裡擺放有進口餅乾、錄音機、雪茄,其中一些是國禮。宋導遊告訴我,遺物館裡規定不讓講解。在快要結束的地方,擺放著鎮館之寶——一方壽山石龍鈕大印。
生計
廣場經過短暫的封閉後,人流又達到高峰。獻花籃的人排成長隊,告示牌上標明儀式價格:每場1000元。花籃分99元、299元、399元不等。一次照相則要三五十元。我對宋導遊說,你們這地方生意真不錯。
「和我們沒什麼關係,生意屬於韶山管理局,省委直屬單位。這裡的老百姓和其他地方一樣,打工。」
但還是有別的機會,在「行政執法」上班前下班後的早晚間,總有一撥村民手抓相機衝上廣場,拉客、照相、迅速跑回廣場後面衝印,再交還客人。跑慢了,客人跑了也就白照了。每天早晨和傍晚,我總能看到一群村民遊擊隊般跑動著,神情專注緊張。
跟毛主席合影是村裡一大業務,和銅像合影、和摳出來的主席紙像合影,站在路邊擺出一個握手的動作,跟主席PS著合影,或是和長得與主席接近的真人合影。
每天,我從旅店出來,會路過一個紀念品商店,一個梳著主席頭、身著中山裝的男人總會從屋裡走出來,緩緩揮手。路人驚奇地打量他,嬉笑著,像發現什麼秘密,遲疑著向前。老闆抓著相機在一邊吆喝:和主席合影咯!「主席」自若地保持揮手點頭姿勢,等久了也會忍不住鼓勵,「那就握握手,握手不要錢。」
鄭和平是店老闆毛偉請來的特型演員,底薪6千元,每單生意能提成5%.揮手、抽菸、叉腰,一套動作他每天要重複上千遍。其他時間,他還會應邀參加活動,要價六七千:形式簡單,在「銀民萬歲」前面加個地名、祝福「邁出了萬裡長徵第一步」,再配合幾個動作。「他們一聽就很高興,也教育了他們要艱苦樸素。」在他亂糟糟的出租屋裡,我看到一張超市傳單,他揮手叉腰的圖像邊上寫著「主席說物價要回到解放前」。
「今天只掙了85塊,」鄭和平從來不掩飾每天的收入,最旺的時候店裡一天能掙上萬塊。我正和他聊著,毛偉拉著我幫他寫宣傳語——如何吸引誕辰時的遊客。宣傳語要表達的內容有些誇張。毛偉笑著說,在這裡,只要不侮辱主席,其他都是可以容忍的。
在韶山沖,人口不過1400餘人,卻有200家這樣的紀念品商店,八十多家小飯店,每年多達百萬的遊客和對偉人的尊崇支撐起了這些營生,但像毛家飯店那樣成功的絕無僅有,大部分都像李蘭秀一樣,勤勉維持。
李蘭秀說,毛家飯店賴以成功的和毛澤東的合影,其實是在鄰居毛霞生家照的。他跟著開飯店,卻沒能成功。毛霞生人生最後幾年裡,四處拉客的李蘭秀偶爾會看到他孤獨地坐在路口,舉著照片對遊客說:「這是主席來到我家。照片上的人就是我。」
李蘭秀如今已經習慣了市場上的競爭和環境的變化。2003年,為慶祝110年誕辰,一位中央領導前來視察,看到鬧哄哄的廣場,認為毛主席故居不宜太商業化。此後,兩邊的旅館和飯店紛紛拆掉。李蘭秀在這波潮流中,關掉了自己的小飯館。但正是靠著小飯店,她帶領一家從韶北村偏僻的山坳裡走出來,蓋上了新房子。
她興致勃勃拉我去她20年前住過的地方,那一排小茅屋已是雨打風吹去,她憑著記憶找到了丈夫當年種下的枇杷樹。不遠處豎起的牌子寫著影視基地。工程開發到半程就擱置了,新的工程卻不斷出現。2013年,韶山市投資19億建設了12個項目,臨近誕辰,四處都在建設,投了15億的「潤澤東方文化城項目」也在日夜趕工,地點在不遠處的鐵皮村,李蘭秀的表姐李萬香的村子裡。
李蘭秀帶我去見李萬香,介紹說這是幫我們維權的人。李萬香倒是沒什麼抱怨的,房和地賠償了150多萬,她只是心疼家鄉就這麼消失,剛建成幾年的房子就這麼拆除,那是和丈夫積攢了十多年才建成的。
臨近誕辰的晚上,「潤澤東方」實景演出《中國出了個毛澤東》,舞臺下就是她曾經的家。她並沒有去看演出。在韶山市的商品房建成之前,她住在出租屋。她還不能適應失去鄰裡的生活,對城裡仍有些抗拒。她只期盼著能在裡面謀一份工作,清潔工或是園丁,似乎就能守住自己的家。
那一天,李蘭秀聽了一半就離開了。她告訴我,自己的想法不一樣。韶山總在變,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會不會一票制,全部拆遷了?她只得抓緊掙錢,然後在火車站買上一套房子,她說,「那至少有70年產權。」
韶山的生意總在夜幕來臨時收尾。《恰似你的溫柔》、《別問我是誰》響起,廣場工作人員把花籃收進地下室,到了明天它們又有了千元的價值。婦女們佔據了廣場,「愛我就別離開我」,扭腰跳起舞來。廣場背後,照相的小販們正和列印店老闆結算,臉上都有了倦容。
崇拜
到達韶山5天後的一個早晨,我在毛澤東廣場遇見尼姑妙修師傅。她帶著6位老人繞了銅像一圈又一圈,雙手合十,反覆誦讀主席萬歲,之後是磕頭。
他們多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從遼寧出發,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路火車硬座下來,晚上擠在小房間過夜,兜裡揣著幾個饅頭。畢刻富一年前在妙修主持的寺廟裡號召行動,秋天把糧食賣了,一行人走出各自的村莊。多年來,他們供著毛澤東像。同行的李素枝還在村裡專門修了廟。她在毛時代是村裡的婦女代表,忠誠的執行者。
村民們說,韶山對毛的祭拜是從1993年開始的,那幾個關於銅像的故事有某種神秘的吸引力。懲罰的故事也流傳開來,誰誰家因為不放鞭炮導致了來年的不順,1993年在廣場指揮吊起銅像的公司不久後也衰落了,人們猜測那也許是指揮從銅像脖子吊起的報應。20年來,神話不斷演變傳播。12月25日傍晚,人們開始湧到銅像跟前,孩子們跟著祈福、磕頭。另一些人跪著,為一個一個金燦燦的小主席像開光。
過去37年,毛澤東已成為民間崇拜的一部分。毛澤東曾陪伴他們度過年輕時代,他們早請示晚匯報,唱紅歌跳忠字舞,成天都在歌頌毛主席。在晚年,毛澤東又以神的形式回歸他們的精神生活。
早在2008年,零點研究諮詢集團就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40個城鎮進行居民調查。數據顯示,中國人在家中供奉祖宗牌位的是12.1%,供奉毛主席塑像的是11.5%,供奉佛教塑像的是9.9%,供奉財神和土地爺的分別是9.3%和8.8%.
「毛主席和佛是相通的,都講究行善,」濟南來的公務員劉玉才這麼解釋「為人民服務」。他跟我住同一間旅店,19號就到了韶山,準備元旦才回去。在銅像廣場,我見到了他繁複的跪拜禮:雙手成心形置於頭頂,落下時分別在額頭、鼻尖、頸部停頓,下跪、叩首、雙手攤開,如此反覆三次。這是他跟一位藏傳佛教大師學來的。
有幾天我和劉玉才結伴出行,他是個自來熟,樂於幫人照相,朝聖者望著主席哭,他也跟著哭。但有一次,當他為一家子拍照,聽到父親說4個月大的娃娃是個美國人時,他立即拉下臉,一會兒湊過來對我說:「土豪。也有可能是裸官。現在太多裸官了!」
他們怎麼還拜主席呢?
「裸官也希望毛主席保佑他平安啊,」劉玉才說。
(感謝本刊記者杜強的幫助,文中部分受訪者為化名,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