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Capt.Z 物種日曆
北極的凍土地帶生活著一類身材小小、毛茸茸的動物,它的種群數量周期性暴增,增長到了極限時又會突然減少,多數人都沒有見過它的真身,但這種神鉍的小動物卻因為人類強加給它們的「自殺謎題」而為人所知。
它們就是旅鼠。
除了生活在黑龍江下遊的阿穆爾旅鼠Lemmus amurensis,旅鼠屬其它四種均常住北極圈內,其中因「自殺故事」而著名的是挪威旅鼠Lemmus lemmus。
石縫間的挪威旅鼠。圖片:David Mintz / Wikimedia Commons
「大風颳來」的神秘旅鼠
挪威旅鼠主要生活在縱貫挪威等國家斯堪地那維亞山地,這片山脈綿延一千多公裡,橫穿北極圈,最北超過北緯70°。斯堪地那維亞山區的許多地方有著漫長而嚴酷的冬天,但這種小齧齒動物設法戰勝了它。在寂靜的積雪下,挪威旅鼠開鑿出了錯綜複雜的迷宮,整個冬季大都潛伏其中活動,避開了嚴酷的外界。旅鼠一邊開掘迷宮,一邊取食積雪掩埋的植物(主要是苔蘚)。旅鼠們的迷宮有時會相連貫通,組成了雪下的路網。
在雪地裡鑽洞的旅鼠。圖片:kgleditsch / Wikimedia Commons
但過度的社交會讓一些挪威旅鼠變得社恐。這些焦慮的旅鼠行為異常,變得大膽而富有冒險精神,鑽出雪洞在地面上奔跑尋找新的天地。一般的鼠類顏色黯淡隱蔽,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躲藏——我們常說那是膽小如鼠,可此時的旅鼠遇到天敵或人類時往往不再躲避,甚至會表現出攻擊行為。但是它畢竟是一隻還沒巴掌大的小動物,氣勢洶洶的威脅看起來總有些搞笑,被人類看到了,更加深了對旅鼠的「自殺」的誤解。
除了「集體自殺」,長久以來的人們對於旅鼠充滿了其他形式的誤解。16世紀有的博物學家認為旅鼠在暴風雨天空中產生,接著在春天死亡消失——這或許是當時流行的「生命自然發生說」的一種形式。1655年,丹麥博物學家Ole Worm對旅鼠進行了解剖,表明了它和倉鼠、田鼠等小型齧齒動物的親緣關係——旅鼠屬現在被歸入倉鼠科田鼠亞科,但他仍然認為短時間內大量出現的旅鼠是大風帶來而不是在當地出生的。
捕食者的豐盛宴席
人們對旅鼠種群強烈的消長的困惑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雖然我們已經知道旅鼠種群變動的周期大致是3到4年,但生態學家尚未能建立起預測旅鼠種群變動的精確模型。當冰雪消融的大地上突然冒出百倍於平常的旅鼠時,不要說人類了,就連平時捕食旅鼠的北極狐、赤狐、雪鴞、渡鴉一時間都難以接受突如其來的富足生活,甚至長尾賊鷗這種海鳥都會特意跑到旅鼠聚居地築巢育雛,改用豐富的旅鼠養大後代。
北極狐跳躍起來,獵捕雪下的齧齒動物。圖片:BBC Earth / youtube
據推測,旅鼠種群數較少時,不冬眠的它們會分配到更多的鼠均越冬食物,從而導致瘋狂增長。當冰雪融化,旅鼠頭頂上的冰雪堡壘消失了,腳下的土壤卻還沒化凍,大量無家可歸的旅鼠聚集起來,急切需要找到新的庇護所,但融雪已經匯聚成了密密麻麻的水系在山地各處阻擋著它們。
旅鼠的毛蓬鬆而富有間隙,足夠承託它們遊上一小段,但是這種矮矮的動物並不會高瞻遠矚地規劃航線,它們的身體也並不適合長途遊泳,總有一些不幸的旅鼠在橫渡河湖時失敗,加深了人們的誤解。
挪威Revåa河岸上的旅鼠殘屍,它可能是遷徙路上的一個犧牲者。圖片:Bjørn Christian Tørrissen / Wikimedia Commons
這個時節裡,高大魁梧的駝鹿也在渡過洪水泛濫的河流。還有馴鹿也在趕往高地,融化的雪已經將地衣暴露了出來,等到吃完地衣,新草正好長了出來。旅鼠要去的地方也是高山地帶的草原,等到它們邁著小短腿終於到達的時候,光芒無限的極晝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短暫而慷慨的夏天將會很充實。挪威旅鼠的壽命和倉鼠相當,大約只有兩年。但旅鼠的生命充實而活躍,它們在食物豐富的夏天基本上只在吃草、睡覺和繁殖。挪威旅鼠不挖地洞,巖石縫隙里舖上乾草就是一個溫馨的家,它們生下一窩最多12隻沒有毛髮的小鼠,只消哺育兩周就能長大。再過一個月,一窩新的小鼠即將出生,而此時,上一批出生的鼠崽已經成熟到可以繁殖了。
無數的旅鼠又生出更多的旅鼠,對草原上的捕食動物來說,這將是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一年。旅鼠的種群波動,幾乎影響著草原上的每一種捕食者,其中又以北極狐為甚。北極狐的個頭比較小,能選擇的獵物有限,更糟的是,向北擴散的赤狐還會壓制它們。如果碰上一個旅鼠繁盛的年頭,在北歐瀕危的北極狐將會多一點存續的希望。
出現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雪鴞。圖片: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 / Wikimedia Commons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北美的環頸旅鼠Dicrostonyx groenlandicus身上。環頸旅鼠和挪威旅鼠一樣會發生周期性的種群波動,在旅鼠的豐年裡,新生雪鴞的數量隨之膨脹。到了冬季,旅鼠隱入雪下無從捕捉,多出來的雪鴞不得不大舉南遷。屆時那些人口密集的中緯度地區如波士頓、費城、紐約將會迎來容易看到雪鴞的大年。這種每隔幾年出現一次盛景被北美的觀鳥愛好者所稱道,而它的出現應該歸功於半年前的遙遠的北極地區旅鼠的繁盛。
迪士尼的狡詐謊言
對旅鼠的誤解在歐洲自古有之,而且北美的旅鼠被迫成為了初代旅鼠自殺故事的主角。1958 年紀錄片《白色荒野》(White Wilderness)講述了成群旅鼠跳崖墜海自殺的故事,這部紀錄片大受歡迎,獲評當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堪稱「旅鼠自殺」這一迷思的集大成者。然而,對該片的懷疑從未停止過,阿拉斯加漁獵部門稱 「it’s a complete urban legend」(全都是都市傳說),也曾有專門的闢謠論文發布在Science上。
而根據1983年加拿大廣播公司的調查,當時的迪士尼公司買來了旅鼠,在加拿大內陸的阿爾伯塔省拍攝了這部偽紀錄片,其中不乏室內攝影棚內的鏡頭。著名的跳海場景,是人為驅趕它們跳下懸崖而後掉進河裡的畫面,之後再精心剪輯達成的效果。
人工製造的旅鼠「跳海自殺」鏡頭。圖片:電影《白色荒野》
旅鼠自殺之謎的來龍去脈早已浮出水面:起初,人們看到春天裡大量出現的旅鼠——它們被水域所阻,變得密集,並且在渡河時損失慘重。於是有人試圖用人類的行為解釋之,後來的紀錄片利用這一點精心地迎合了大眾的偏見。這是一個古老的現代文化迷因,但生命力依舊頑強。1993年一篇名為《旅鼠之謎》的文章發表在《科技日報》,講述了作者在阿拉斯加巴羅(Barrow)聽說旅鼠自殺故事的經過。此文後來又被編入了一些語文教材,使得這個故事接著在中文世界廣為流傳。
被強行趕到水裡「壯烈犧牲」的旅鼠。圖片:電影《白色荒野》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人們基本上是因為這以訛傳訛的自殺故事而知道旅鼠的。如果再有人提起旅鼠的集體自殺,你可以明確地替這些無辜的毛球們說一聲,「我不是,我沒有」。旅鼠並沒有自殺的宿命,非要說有什麼讓它們不安的,那只有氣候的變化了。北歐山地的林木線逐漸上移,侵佔原來的草地和苔原——也就是挪威旅鼠的生存空間。如今,旅鼠周期的高峰已經低於往年,豐年的間隔也拉長了,旅鼠的「大年」越來越貧瘠和罕見,讓北極狐等捕食者漸漸衰微下去。
我想起了青藏高原草地上活躍著的鼠兔,那也是一類蓬鬆的小動物,柔弱但數量繁多,是當地數量最多的食草動物,不但撐起了生態系統的上層建築,還負責了控制植物生長和水土保持的工作。與此同時,在北極脆弱的草原上,小小的挪威旅鼠肩扛著同等的重任。它們在極晝的草原和寒冬的雪原裡兢兢業業,將青草和苔蘚固定的物質和能量釋放出來,一部分交給熱切期待食物的捕食者,一部分還給大地,一部分留在自己小小的身體裡。
蒙古鼠兔(Ochotona pallasi)。圖片:Alastair Rae / Wikimedia Commons
我想,勤勤懇懇做著這些生態學工作的旅鼠,大概比編造故事的人類更懂得生命的意義。
原標題:《旅鼠:你們以為我想自殺,其實我只是社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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