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木蘭、獅子王到哪吒,對經典IP的重溫,是動畫片的永恆情愫。今年暑期電影的一大特點就是:魔童轉世。《花木蘭》的片花創造了影史吐槽紀錄、《獅子王》的毛髮牽動了25年的懷舊情懷,而時下正熱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全新姿態,似乎要開啟中國動畫大片的平行宇宙。
經典IP的翻拍,從來就不是件易事,要不斷越過山丘,既要處理視覺上的技術革命,又要考慮文本上的價值重塑,還要兼顧從文化上理清血緣溯源。無論是迪士尼的網紅,還是中國本土的爆款,近期這幾部動畫電影的熱度並非偶然,它觸及了電影創作到傳播的一些深層問題,諸如當代主題如何從傳統經典中萃取、文本價值如何從技術主義中突圍,本土元素如何從全球語境中彰顯等等。
成人動漫 哪吒的打破成見
《哪吒之魔童降世》一炮打響,體現了中國動漫電影的成人化趨勢。或者說,它是一部成人向的動漫,它更像是拍給已經長大的觀眾,思考自己生活的方式和存在的價值。
從文本上說,哪吒的形象並不是個孩童。和近年《大聖歸來》、《大魚海棠》等國產動漫作品相比,多了哲學思辨。它無意表現「我反叛我快樂」的童真,重點放在哈姆雷特式的「我是誰」的自詰,顯然代入了成人視角。和1979年版的經典版《哪吒鬧海》相比,少了革命意識。它顛覆了「反抗父權」的單向故事,哪吒與李靖的關係,從反叛改成了和解;哪吒和敖丙的關係,從敵對改成了友情,圍繞命運自主、父子情深和雙雄俠義等展開了多重敘事,所有鋪墊都引向一個核心主題: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從這個意義上說,全片並沒有什麼純粹的壞人,每個人都是在和自己的命運抗爭。「哪吒」打造的親子共賞的觀影場景表明,大人和孩子都能在一塊銀幕上,實現各自的心理投射。
從技術上說,這也不是中國人傳統印象中的動畫片。「哪吒」在三個方面的創新具有標杆意義。一是技術水準。這部電影代表了目前中國電影工業的整體製作水平,視覺效果已能基本不輸於國外動漫大片。二是IP價值。難能可貴的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挖掘,在處理本土經典神話題材時,一改「戲說」之風,不染「玄幻」之氣,尤其是對《封神演義》的改編,認真而專業,改變了國產IP長期依賴《西遊記》的瓶頸,未來深耕下去,宇宙當可期待。三是類型元素。「哪吒」的畫風多元,東西雜糅,借鑑了大量中外喜劇類型片的技巧。例如,人物造型上,似受「火影忍者」的影響;動作風格上,留有「貓和老鼠」的印痕;故事場景上,似有「功夫熊貓」的影子,甚至,大量搞笑橋段借鑑了周星馳港片的「無釐頭式」,「哪吒」懷胎5年,充分汲取了各國之精華,故一出世就有模有樣。
當然,過於密集的笑料,對電影品格有損傷。類似《風語咒》,時下國內動漫電影有個普遍的創作窘境:在主題日趨厚重的壓力下,如何保持人物的輕快歡樂?兩者的平衡要恰到好處。畢竟,舞臺表演中的包袱、經典電影中的橋段和網絡空間中的段子,這三者是有本質區別的,年輕導演往往用力過猛,這也是經典改編和創新中要規避的。
「真人版」陷阱 獅子王的迷失
《獅子王》不如預期,引發人們對好萊塢電影過度技術主義傾向的警惕。迪士尼已經上映了11部根據經典動畫翻拍的真人版電影,共創造了70億美元的票房,從藝術價值角度來說,成為新經典的案例並不多。票房最高的電影《美女與野獸》還藉助了飾演艾瑪·沃特森和丹·史蒂文斯的「哈利波特」效應。除《阿拉丁》外,《愛麗絲夢遊仙境2》、《胡桃夾子與四個王國》和《小飛象》也沒有達到市場預期,真人版引發的爭議,正在熱映中的《獅子王》裡持續引爆以一話題,紀實性影像和動畫片語言的衝突,表明問題之源出在美學上。
由虛到實,不是簡單涉過邊界,而是跨越兩個不同的世界。動畫片有獨特的規定情境,角色可以天馬行空,不受自然規律的束縛,表情可以誇張變形,打破現實生活的邏輯。在實景電影《獅子王》中,人們能看到毛髮質感的細節,卻察覺不到細膩情感;能看到動作步態的真切,卻無法體味生動表情;能看到非洲草原的壯麗景觀,卻無法展開想像翅膀。更加令人擔心的是,當下好萊塢技術至上的理念主導下,製作人追逐技術創新,忽視文本打磨,在文化上犯下的「技術性失誤」,對內容品質造成相當損害。真人版遠非請真人來扮演角色那麼簡單,從《獅子王》所表現的水準來看,創作態度顯然過於技術主義,其實,迪士尼對異域文化題材的駕馭一向以拿來主義為特色,追求細節上的至真至美,近年出品的《阿拉丁》、《海洋奇緣》到《尋夢環遊記》在內容轉譯方面,都十分稔熟。可是,此次人們對《花木蘭》服裝、化妝和道具的諸多質疑,包含了文化獵奇的批評。應該說,這個困局是自己設置的,在歷史真實方面,經典是不能戲說的,否則,在文化上就會成為無錨之地。從這點來說,技術特效進步,並非意味內容品質提升,相反有時還會幫倒忙。
跨文化衝突 誰之花木蘭?
《花木蘭》未映先熱,揭示了短視頻(片花)對於一部電影強大的議程設置能力。從南北朝民歌、動畫片到真人版電影,花木蘭的IP價值被反覆解讀,從漢家女兒、迪士尼公主到美式超級英雄,花木蘭的角色內涵被層層賦義,相較之於21年前動畫片引發的爭議,這次,我們從《花木蘭》的空前熱度中窺見了更為複雜的跨文化衝突圖景。
一是「是花木蘭嗎?」新版電影中人物的鵝黃復古妝容、南方風格居舍和中式英語對白打破了國人對花木蘭的傳統印象,好萊塢對中國元素的「南水北調式」的符號化移植,繼續加深著我們對西方人眼中東方主義的文化刻板印象。二是「花木蘭是誰?」花木蘭披髮執劍,呼嘯上陣,正如《風中奇緣》中自由選擇愛人,反對包辦婚姻的寶嘉康蒂;《海洋奇緣》中勇鬥惡魔,保護族人和家園的莫安娜; 《冰雪奇緣》中呼風喚雨的艾莎和破解魔咒的安娜。這個按西方價值觀塑造的超級英雄形象深受當代社會女權主義思潮影響。三是「誰的花木蘭?」當年動畫片《花木蘭》僅憑歐美市場拿下3億票房,作為迪士尼塑造的東方公主經典,培養了一代歐美觀眾,陪伴其童年成長,沉澱為共同的文化回憶。在他們心中,新設的「木須龍」一角,不是配角,而是和花木蘭齊觀的主角,對花木蘭的任何文化挪動很敏感。
對於一部只公布了1分鐘片花的電影來說,也許,網民們的反應是過激的,大量的補充信息有待正片公映時官方闡釋,網上充斥的不少言論,對美式超級英雄的花木蘭無法接受,這表明:跨文化衝突中,偏見比誤解更加麻煩。其實,「花木蘭」走出國門之旅,就是自身形象不斷變異的過程。
在形象設計和故事情節方面,《花木蘭》早在21年前就已被重塑。花木蘭的故事由「家國奉獻」變成「自我成長」,即「關鍵不在於我是誰」,而是「關鍵在於成為什麼樣的人」,這是一個雜糅了東西方價值觀,全新出場的花木蘭。新舊兩版《花木蘭》不斷揭示著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衝突,也映射著太平洋兩岸民眾心態的變化,誰能更加開放、包容和自信,花木蘭就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