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文/圖
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
袁枚《隨園詩話》裡獨挑了清代詩人趙仁叔的兩佚句,從此便讓這個趙姓詩人留下了印跡。兩句妙語在我多愁善感的某時錄於筆記本上,刻在心裡。
風是什麼?流動的空氣!——多麼乾巴的答案。趙仁叔比今人有情趣得多。
翩翩而至的蝴蝶帶來了風的韻致,空氣中會飛的花蝴蝶舞出永遠的詩意。
「蝶戀花」是詞牌名,詞牌是給所寫的詞定個長短句的格律調子。「蝶戀花」這調子控制的情緒最能把人的心緒弄得傷感。信手拈得李清照《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
李清照想念遠方的愛人時已是乍暖還寒的初春,蝴蝶那時刻羽化翩翩飛?寄望吧?
這幾日是戀花的蝴蝶在昆明冬天的「風燭殘日」。人的老境用風燭殘年比擬,羽化後的蝴蝶不到三十天的壽命用風燭殘日形容差不離。
那個下午有冬天的暖陽照著,在一處「管理不善」不定時噴灑殺蟲劑的野園子裡我追著蝴蝶拍。黛玉葬花,我葬蝴蝶。那個下午我把一隻在公路上垂死掙扎的大絹斑蝶移到野園子一處隱蔽的雜草裡安放。大絹斑蝶天生麗質,若任它撲騰到公路中間,被車輪碾死,美物死得難瞧總是件傷心事,有點不忍,不能讓它那麼死。也是那天,我還在一片水塘邊半個來小時的時間裡記錄了一隻黑脈金斑蝶的死。
《殤》是傑奎琳·杜普蕾演奏的。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次聽見廣播裡正播放她拉大提琴曲,史塔克說:「像這樣演奏,她肯定活不長久。」結果一語成讖。《殤》裡有一句詞「你的聲音如蝶落一般寂寞」, 在我的圖片庫裡,蝴蝶拍得最好的幾張都是遇見它們歸西時分。這很好理解,它們的生命將油盡燈枯,它沒力氣飛了,會乖乖地爬伏在一處,基本不動,然後終此一生。
蝴蝶生命活躍期都去戀花了,蜜蜂也有這特性,所謂「狂蜂浪蝶」也。那時候你攆不上它們見異思遷的「花心」速度,等你調好焦距,它們忽地飛走了。
蝴蝶是鱗翅目昆蟲,翼翅上密布很多鱗片。鱗片本身的色澤反射太陽光的角度及空氣溫度都會造成同一相機鏡頭拍出的圖片呈現的蝴蝶姿色不同,這是蝴蝶的天賦,它的魔幻術。這種魔幻術很重要,它產生一種光信號,助其發情時向異性發約會邀請。無論雄蝶還是雌蝶的性器官區域都有一個非常敏感的光感受器,接受赴約信號。有意思的是,並不是所有的雌蝶都會響應雄蝶愛的召喚。一旦這些光信號遭到隔離,就意味著戀愛中斷。雌蝶耍點小性子,雄蝶會一氣之下再也不發第二次信號。這一點,蝴蝶就很乾脆,絕不像人類那麼死纏爛打沒完沒了。在遭到雌蝶拒絕後,雄蝶分分鐘秒秒鐘見異思遷,另尋新歡。哼,天下何處無芳草?
我曾花半天時間仔細觀察蝴蝶交友時的情形,蝴蝶一定是在有陽光照射到的林間翩翩起舞,光照射在它那細小的鱗片上時,不同的角度反射的光線刺激了另一地方的蝶,哪怕它們不是同種,它們也會飛近,當飛近時或許便靠彼此身上的化學物質的氣味來辨認對方了。一隻環帶蛺蝶與一隻白裙繡蛺蝶飛近了,幾乎同時它們認出對方不是同種可交配的同類,立馬飛離,白裙繡蛺蝶找它的同類去了,環帶蛺蝶也找它的同類去了。我也觀察到,一隻白裙繡蛺蝶發出信號,不同方向幾乎同時飛向它,三蝶一聚,只兩三秒鐘,立馬有一隻識趣地飛離,絕不拖泥帶水。簡捷,乾脆利落,蟲界的愛情直來直去。
昆蟲的獨異本領甚或其身體構造常常是仿生科學的重要靈感來源。蝴蝶身上的鱗片給航天飛行器的設計師以啟示。有一種蝶能維持自身體溫在34攝氏度左右,它是通過調節翅膀上的鱗片位置,來改變太陽光射在它上面的角度的。航天飛行器在宇宙空間裡飛,由於沒有空氣,飛行器受到強烈太陽光的直接照射。被照射的一面,溫度會急劇增加,背光面又很冷,溫度劇變對太空人的身體非常不利。因此,工程師們仿造蝶的這種本領,在飛行器的外表覆蓋一層活動的鱗片,當它緊貼飛行器時,飛行器獲得的熱量最多,隨著鱗片豎起,獲得熱量相應減少。飛行器只要改變鱗片的傾斜度,就能保持恆定的溫度了。
昆明的冬天,花兒四時常有,花不敗,飛著的蝴蝶卻日見少了,就連最常見的菜粉蝶都無精打採的。
此時只待明年暖雨晴風破凍後,柳絮飛桃腮紅,春心動,花間再見蝴蝶翩翩飛。
如是,似可說:蝶來風有致,蝶去人無聊……
作者簡介:
半夏,著名博物作家,長期致力於長篇小說以及自然隨筆的寫作,生物多樣性保護志願者。著有長篇小說《鉛灰暗紅》《忘川之花》、紀實人物採訪文集《看花是種世界觀》及自然博物隨筆集《與蟲在野》等。代表作《與蟲在野》獲第二屆「中國十大自然好書獎」、「琦君散文獎·特別獎」等,入選「新浪好書榜2019年度推薦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