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雖託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周瑜
董卓是漢末喪亂的導火索,以「僭逆不臣」聞名。陳壽在《三國志》中斥其為「千古第一巨奸」,定性可見一斑。
董卓狼戾賊忍,暴虐不仁,自書契已來,殆未之有也。--《魏書六 董卓傳》贊語
曹操則是掃平北方的霸主,是使中國再度統一的英雄人物,被歷代史家稱頌;即使持駁斥態度者,亦不否認其功績。
如果拋開「功業大小」與「人物風評」,會發現曹操與董卓一樣,均是天下權奸、篡漢逆賊。甚至曹操後來的許多行為,完全師從董卓,可謂「董卓的繼承者」。
梳理各方材料,我發現董、曹二人的「行為模式」極端相似,甚至可謂一脈相承。結局與評價的不同,除了個人素質差異,蓋因時代所限。
換言之,董卓是「打破迷信」的先行者,曹操則是「繼之而起」的後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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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曹丞相與董太師
曹操在建安年間(196-220)的一系列不臣之舉,均可以從董卓身上找到影子。
雖然「董卓擅權」僅三年便敗亡(189-192),但其統治手段,稱得上「霸府政治」的先驅。
所謂「霸府政治」,即權臣利用「獨立於皇權」的行政機構,逐步實現「易姓嬗代」的使命。曹操的丞相府、曹丕的魏王府、包括南北朝時期的一系列權臣幕府,皆屬霸府範疇。
換言之,皇權穩固的情況下,「幕府」雖然獨立辦公,其職能依然是「輔弼皇權」;而「霸府」則專為篡代設立。
曹操在「篡漢旅途」上、幾乎在所有方面、完全師從董卓。
(1)官位僭越
董卓上洛(189),廢司空劉弘而自代之。很快自領太尉、進爵郿侯;旋即自稱「相國」,又加「太師」尊號,凌於眾人之上。
(卓)以久不雨,策免司空劉弘而卓代之,俄遷太尉,假節鉞虎賁……遷相國,封郿侯,贊拜不名,劍履上殿。--《魏書六 董卓傳》
曹操上洛(196),亦誅殺侍中壺崇,尚書馮碩;自領大將軍,而後因袁紹幹預,退居司空,與董卓昔日職位相同。
鎮東將軍曹操自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殺侍中臺崇、尚書馮碩等。--《後漢書 獻帝紀》
同時曹操自進爵位至「縣侯」(其本爵是「亭侯」)。後廢三公、自領丞相,一如董卓故事。
十三年春正月,漢罷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夏六月,以公為丞相。--《魏書一 武帝紀》
清洗異己、廢黜三公、加官進爵、超品於眾人之上。這完全是「董氏劇本」的重演。只不過董氏步伐有些急躁,曹操則頗能韜晦,相機而動。
曹操的「丞相」與董卓的「太師」,其本質有何區別?皆尊號加銜,遠非兩漢之三公。從曹操「廢三公」即可看出其「丞相」為何物。
註:曹氏廢掉的是大司馬與司徒,司空(即御史大夫)依然保留,由曹氏爪牙郗慮擔任。
史家遂笑稱:自操之後,丞相非人臣之位矣!
(2)禮制僭越
董卓做太尉時,自加斧鉞虎賁(儀仗);為相國時又「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尋進卓為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後漢書 董卓傳》
卓反意滋甚,最後竟發展到「乘金華青蓋車」,號稱「竿摩車」;僭擬天子,飾以龍紋云云。
卓至西京,為太師,號曰尚父。乘青蓋金華車,爪畫兩轓,時人號曰竿摩車。--《魏書六 董卓傳》
曹操做丞相時,斧鉞虎賁自不必多提,已經通過「加九錫」的形式、在制度上予以確認。而「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無疑不是效法蕭何,而是師從董卓。
至於董卓遮遮掩掩、欲拒還迎的二流座駕「竿摩車」,則完全不能滿足曹操的燻天權欲;其直接「乘金根、駕六馬」,與天子比肩。甚至以此作詩自娛。
天子命(魏)王冕(即王冠)十有二旒(十二串珠子),乘金根車,駕六馬,設五時副車。--《魏書一 武帝紀》
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曹操《氣出唱》
(3)霸府位置
與讀者的固有印象不同,董卓在長安時(191-192)並非居於宮廷、也不住在城中,而是住在城外。
董卓在長安東側另造新城,以為霸府所在。又在長安以西的郿縣大築塢堡,稱「萬歲塢」(即郿塢),由胞弟董旻鎮守。
(卓)乃結壘於長安城東以自居。又築塢於郿,高厚七丈,號曰「萬歲塢」。--《後漢書 董卓傳》
曹操則在攻滅袁尚後,遷治鄴縣,而將劉協囚於許縣;與天子實現了更加徹底的「地理隔絕」。
從此這套「皇帝、丞相兩地分治」的模式,就被後世的權臣繼承下來,南北朝的霸府首領,幾乎無一例外皆效法曹操。
但曹操亦是效法董卓。只不過董卓當年因盤踞關中、地盤有限,無法完全遠離天子,遂在長安以東另造新城。而曹操掃平河北,地盤廣大,因此可以實現「更加徹底」的地理隔絕。
一言蔽之,董卓已經看到了「臨近天子」的弊端,並著手改進;而曹操則在董卓的基礎上加以修補完善。
(4)盜墓毀陵
曹操的「摸金校尉」、「發丘中郎將」等醜事史不絕書,遭人唾罵。
(操)又署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所過墮突,無骸不露。--《為袁紹檄豫州》
此事亦師從董卓。
中平六年(189)董卓初入洛陽,便盜掘靈帝墓;離開洛陽時(191),又令呂布發掘洛陽周圍的東漢帝陵,最後連東漢公卿的墳塋也不能倖免,白骨悉暴於野。
(卓)又使呂布發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寶。--《後漢書 董卓傳》
至於到了關中長安,西漢二百年帝都,其暴行便驕恣日甚,愈發無法無天。
由此可知,盜掘帝陵的呂布、實際才是漢末首任「摸金校尉」。曹操後來挖的那些「小墓葬群」,都是董卓吃剩下的,不值一哂。
(5)囚君弒後
董卓鴆死何太后、又殺少帝劉辯。驕淫日盛,乃至白日入宮、奸亂妃嬪。人所共知。
至於奸亂宮人公主。--《魏書六 董卓傳》
曹操倒沒發展到「闖宮淫妃」的地步,因為其「另有愛好」。即所謂的「人婦之友」云云。
但在「鴆殺皇后、囚禁天子」的行徑上,曹操比董卓有過之無不及。獻帝的「悲慘生活」自不必多提;董貴人、伏皇后亦慘遭殺戮。
甚至誅殺伏後時,由華歆帶頭「破壁毀宮」,皇帝夫妻抱頭痛哭,自詡「命在旦夕」。
(華)歆就牽(伏)後出。時(獻)帝在外殿,引(郗)慮於坐。後被發徒跣行泣過訣曰:「不能復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時!」--《後漢書 皇后紀》
總而言之,董卓的惡行、暴行、醜行,曹操除「奸亂妃嬪」之外,全都有份。
至於董卓的僭越之舉,曹操不僅悉數效仿,甚至更進一步,通過「使魏王位在諸侯王上」而強行「與天子同禮」。最終發展到「乘金根、駕六馬、戴十二旒冕、立廟鄴城」的瘋狂舉動。程度遠超董卓。
② 相同的道路、相異的結局
如上所述、曹操與董卓皆百年罕見的巨奸。曹氏的瘋狂程度、甚至勝於董卓。但最終董氏「膏油滿地、水流入葬」,曹氏卻「橫掃域宇、功蓋千秋」。
暴卓屍於市。卓素肥,膏流浸地,草為之丹。--《英雄記》
葬卓於郿,大風暴雨震卓墓,水流入藏,漂其棺槨。--《魏書六 董卓傳》
其結局與評價,判若雲泥,值得探討。
個人認為、曹氏比董氏更加現實。某種程度上看,曹氏更為狠毒果斷。但這並非因為「曹強董弱」,而是時代限制。
(1)對待漢臣的不同態度
雖然董卓上洛,驕恣荒淫,但他對漢廷公卿,確實做到了「矯情任性、擢拔群賢」。
(卓)雖行無道,而猶忍性矯情,擢用群士。--《後漢書 董卓傳》
被董卓擢拔的士大夫數不勝數。除了學者蔡邕、孔融等人,反董的關東諸侯們,包括了張諮、張邈、孔伷、韓馥、甚至袁氏兄弟在內,全都受到了董卓的大力提拔。
而董卓的心腹們,不過「官止將校」而已。除了董卓兄弟外,其餘包括女婿牛輔、大將徐榮等人,官不過「中郎將」,連偏裨雜號都不是。
卓所親愛,並不處顯職,但將校而已。--《後漢書 董卓傳》
像後來興風作浪的李傕、郭汜、張濟、樊稠、賈詡等西涼將帥,終董卓之世,不過校尉而已。
曹操則完全不同。
曹氏不僅大力擢拔心腹們「入統臺閣、出為藩鎮」,還瘋狂鎮壓漢廷朝臣。
官渡之戰前(196-200),曹操為統一抗袁戰線,打擊對象主要是劉協身邊的舊臣。被誅殺者甚眾,從《後漢書 孝獻帝紀》與陳琳的《為袁紹檄豫州》中即可清晰知曉。不多贅述。
(操)坐領三臺,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弄戮在口。所愛光五宗,所惡滅三族;群談者受顯誅,腹議者蒙隱戮。--《為袁紹檄豫州》
在官渡之戰後至赤壁之戰前(200-208),曹操的打擊對象,已經蔓延到了之前「頗為忌憚」的門閥士族。諸如楊彪、孔融等名士皆慘遭荼毒。
故太尉楊彪收付縣獄,尚書令荀彧、少府孔融等並屬寵:「但當受辭,勿加考掠。」寵一無所報,考訊如法。--《魏書二十六 滿寵傳》
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孔)融。書奏,下獄棄市。--《後漢書 孔融傳》
到了赤壁之戰後到篡漢自立前(208-220),曹操不厭其煩地發動了至少三次「肅反運動」。
先後藉口「謀大逆」,對許縣的漢臣實施了徹底的清洗。當時的漢廷大臣,被從豫州潁川郡許縣、整批驅趕至冀州魏郡鄴縣,送到集中營裡「人道毀滅」。連後世學者讀至此處,都不忍顫慄。
操為漢相而召漢百官詣鄴(而殺之),目中尚有漢帝乎?--盧弼《三國志集解》
可見「惡人」董卓,對漢臣還頗為敬重;而「雄人」曹操,對漢臣則冷酷到極點。與固有印象完全相反。
但如果藉此稱董卓「良知未泯」、而認為曹操「喪盡天良」,也並不準確。客觀來說,二人行徑的差異,其實出於「時代限制」。
(2)「先行者」與「後來人」
董卓篡漢時,靈帝剛剛駕崩。雖然東漢的統治已經千瘡百孔,但百足大蟲死而不僵,剛剛鎮壓了黃巾主力的漢廷,餘威尚在。
董卓雖有心謀逆,卻不得不受制於現實。
這就像一個孔武有力的壯漢,被扔在滿是腐敗棉花的破屋子裡,縱有千斤之力、也難以發揮。
與「伏膺儒學、受名教鉗制」的洛陽公卿不同,董卓久在涼州、浸染胡風。他身上有股子混不吝的氣息,也沒有接觸過太多「君臣大義」。乃至被視作「羌胡之種」。
(皇甫規)妻知不免,乃立罵(董)卓曰:「君羌胡之種,毒害天下,猶未足邪!」--《後漢書 列女傳》
因此,董卓雖然不敢殺害公卿門閥,卻對皇權嗤之以鼻,先後謀害了何太后與少帝,將東漢腐儒的遮羞布撕扯得粉碎,嚴重打擊了漢廷尊嚴。使天下梟雄忽然發現:
「原來所謂的皇帝,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
封建時代的皇權,本就是倚靠「神鬼迷信、天人感應」等糟粕進行思想控制。一旦這層面紗被扯下,「群雄蜂起、梟人亂世」的結局,也就不可避免了。
董卓就是充當了這個「打碎皇權迷信」的先行者。
曹操篡漢時,天子已經落魄不堪,被天下群雄鄙視。
彼時(196)呂布奉召不至;袁紹坐觀成敗;劉備忙於與袁術爭鬥,無暇西顧;孫策則著力討伐江東、鎮壓英豪。至於劉表、劉璋之輩,早就郊祀天地、製造偽器,根本不把漢廷放在眼中。
甚至呂布給琅琊國相蕭建寫信,笑稱「郡郡作帝,縣縣稱王」。清晰反映了軍閥們的心理活動。
(布曰)君如自遂以為郡郡作帝,縣縣自王也!--《英雄記》
這種「混亂、僭越、藐視皇權」的大環境,就是董卓為曹操鋪設的「篡代道路」。
有董卓「負重在前」,曹操才能「乘涼在後」。皇權的破敗、使皇權的依附者(公卿百官)也變得不值錢,「大肆殺戮、清理異己」遂成為可能。
因此,並非董卓心存良善,而是大環境縛其手腳。並非曹操天生濫殺,而是大環境已然失控,無所限制,遂順勢而進。
一言蔽之,董卓的困境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而繼之而起的曹操,在篡漢的「輿論問題」上則平坦許多。
曹操面臨的阻力比董卓小,卻一生未敢廢帝。實際是因其通曉經學,在個人思想方面,受到的「名教束縛」比董卓要深得多。
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名立譽,使世士明知之。--《讓縣自明書》
後以(操)能明古學,復徵拜議郎。--王沈《魏書》
因此,董卓雖「有心篡漢」,卻處在「壞環境」下,導致不能順利篡代。
曹操雖處在「好環境」(特指皇權威信崩塌)下,卻因自身的「思想束縛」,而未踏出最後一步。
二人的篡逆行為有先有後,本質相似,手段相同。除了「奸亂宮妃」之外,董卓的惡行,曹操一樣不落、全盤效法。甚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通過「魏王霸府」與「九錫之禮」,強行與天子齊平。
一言蔽之,篡漢之路上,董卓是披荊斬棘的先行者,曹操則是尋跡而起的後來人。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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