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隻知歌唱得知更鳥,被人當作罪惡的藍鳥——「名正言順」地處死。為了祭奠這齣尚未落幕的悲劇,哈珀·李於1960年寫下長篇小說《殺死一隻知更鳥》,次年該書獲普立茲獎並被改編成同名電影,造就了一段文學與影史上的傳奇。
經典難以被超越,卻始終被模仿!《正義的慈悲》便取材於哈珀·李家鄉美國阿拉巴馬州門羅維爾市的一起真實冤案,從案發地的「純屬巧合」到劇情的「或有雷同」,都不難看出新片向經典致敬的誠意。只是這種致敬往往沒有「大樹底下好乘涼」的討巧之功,反倒容易因身處「大樹」冠蓋之下而「寸草不生」,好在「真相」與「公正」——是一個歷久彌新的主題。
筆者無意評價經典與新片的優劣,因為將時代背景完全不同的作品加以對比,既有失公允也無太多價值。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境遇和使命,對經典的傳承永遠比攀附更重要。筆者僅想從以下四個方面入手,分析經典傳承的脈絡,由此切入也許還能串聯起一部正義與慈悲的史詩。
一、劇情設計的真實感
藝術源自生活,必定根植於現實土壤;藝術高於生活,也應遵循社會規律。律政電影則必須反映司法現狀,才能賦予作品以質感和底蘊。前者取材於1931年阿拉巴馬州一起多人心知肚明但並未昭雪的黑人被控強姦案,並基於哈珀·李的法學教育背景及其父親的法律職業經歷加以創作。新片改編自美國黑人律師布萊恩·史蒂文森根據親身經歷撰寫的紀實小說《正義的慈悲:美國司法中的苦難與救贖》,講述了哈佛法學院畢業的布萊恩放棄高薪職位,來到阿拉巴馬州擔任死囚法律援助律師的艱難歷程,而故事主線便是1987年門羅維爾市黑人伐木工強尼·D蒙冤被判死刑案。
相對而言,布萊恩的律師經歷及職業素養應該比哈珀·李更勝一籌,影片結尾也以布萊恩的本人出鏡為影片的真實性加持,但是並不意味著親歷者的故事就一定更加引人入勝。電影畢竟不是紀錄片、更不是復盤辦案過程,給人以「真實感」的手法既有「工筆細描」也有「水墨寫意」,不拘泥於外相的意境真實,更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布萊恩律師的成長曆經坎坷。1989年,布萊恩不顧母親「擔心為他舉行葬禮」的憂慮,為了給「最需要的知更鳥」提供幫助而來到阿拉巴馬州。他深知如果沒有母親的愛,自己將會像曾經探視的年輕囚犯一樣永遠生活在泥沼中,他感到有責任要把這份愛傳遞給被視作「人渣」的死囚們。
儘管哈珀·李的同鄉們早已習慣以她和「芬奇律師」為傲,但對布萊恩的民權事業心存芥蒂。房東一聽為死囚服務,便撕毀租約,助理伊娃只得在家裡為布萊恩提供第一間辦公室;白人警長泰特則認為,布萊恩為死囚辯護與讓殺人犯重回街頭毫無區別;獄警也要求布萊恩在會見囚犯前要脫光所有衣服接受安檢,並以冷笑「宣布」檢查結束。這些場景也許並非布萊恩所親身經歷,但讓人確信它們都曾在現實世界裡發生過。
二、故事內涵的時代感
人類從歷史中吸取的最大教訓,便是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冤案的殷鑑不遠,但反省與糾錯遠低於民眾預期,以至於時常需要各種聲音來警醒。不同時代的蒙冤者各有各自的不幸,受冤原因、洗冤歷程也各不相同;冤屈,總會打上永不磨滅的時代烙印,這也是電影記錄歷史的契機。
自上世紀30年代初到80年代末,社會文明的腳步鏗鏘有力,對於黑人的私刑已經銷聲匿跡、不同種族擁有法律條文上的平等權利,但兩部電影所揭示的種族歧視、司法不公、世俗偏見等社會頑疾從未根除。從殖民主義背景下赤裸裸的「合法歧視」,到資本主義制度下長期固化的「階層差異」,黑人卸下了有形的鐐銬,卻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有效的刑事辯護、充分的權利保障、理性的輿論評判,不太眷顧出生時就有「原罪」的族群。在強尼·D與白人女子偷情後,人們便認定他是詐騙犯、黑手黨,聽聞他涉嫌「殺人」更覺得「瘋狗」死不足惜。
進步的陽光未必普照,時代的塵埃卻很「公平」,戰爭等歷史風波不會對黑人有絲毫的仁慈。在越戰中遭受的心理重創的同監死囚赫伯已經被拋棄,他飽受創傷性應激障礙和貧窮折磨,由此厭倦生活的味道,便以一顆殃及無辜的炸彈將自己送上電椅。布萊恩親眼目睹赫伯生命的最後時刻,切身感受他臨刑前的哀鳴——既有對無辜受害者的懺悔,又有對命途多舛的控訴。兩部影片都迸發著時代的強音,只是越早發聲更需要勇氣和膽識,而越後發聲則更需要深思和徹悟。
至於影片中冤案的成因,依舊驚人地相似。一個18歲的白人女孩當街被殺近一年,警察需要給民眾交代。雖然強尼·D有鄰居和家人提供不在場證明,但警察找到兩名目擊者證實他作案。「告密者」比爾以警方取消盜竊罪指控為條件提供證詞,黑人小夥達貝爾知道比爾在案發時根本沒有去過現場,可他隨後被警方強令保持「緘默」。
重刑犯邁爾斯為了不判死刑,便指認是強尼·D強迫其開車載他去作案現場。只是警察教唆邁爾斯作偽證的錄音,並未放在強尼·D案的卷宗裡。而數十年前,儘管芬奇律師的辯護讓指控漏洞百出,法庭還是僅憑白人女孩及其父親的指認,便判處黑人男子死刑。如今,布萊恩依然要去挑戰那套陳舊的「皇帝新裝」,證人誣陷、警察濫權、檢察官瀆職、法官麻木等「面料」依舊,只是編織手法略有不同罷了。
三、人物處境的代入感
優秀的影片能讓觀眾情不自禁地與角色的內心世界產生共鳴,激發出強烈的同理心。「阿提克斯·芬奇」位居美國電影學會(AFI)2003年所評百年影史銀幕英雄的榜首,除了他是一位傑出的洗冤鬥士、出色的辯護律師和神槍手,還因為他讓人真切感受到暗夜下人類的良知和慈愛,以及由此爆發出的精神力量。當然,英雄所遭遇的失敗和痛苦,更是使人物形象豐滿的重要元素。芬奇和布萊恩明知無辜和善良的「知更鳥」慘遭命運捉弄,卻痛惜無力回天;只留下最早報曉又最後唱小夜曲的自然之聲,永遠縈繞在他們的耳邊。
布萊恩沒有遵從「最好跟客戶保持距離」的忠告,主動背上一副無比沉重的心靈十字架。他對蒙冤者的痛苦與迷惘感同身受,更想法設法給予他們及其家人以希望。他的主角光環並沒有「芬奇律師」那樣耀眼,無法像芬奇一樣單人持槍嚇退意圖執行私刑的隊伍。庭外的勞累奔波,獄內的心理溝通,以及與檢察官、「證人」的艱難對話,無不體現出他個人力量的卑微和渺小。冤案的車輪已無情地碾壓過來,以一人的綿薄之力將何以阻擋?
可恨的偽證者邁爾斯也不是天生惡魔。他七歲時因養母的地下室起火而被燒傷以致終身怕火,被捕後經過兩個多月的威逼利誘仍未指證強尼·D。直到警察把他關入死囚區中離死刑執行室最近的一間牢房,半夜裡死囚的哀嚎尖叫和瘋狂的敲打讓他嗅到死神的氣息;隔壁電椅行刑導致皮膚燒焦的味道和垂死掙扎的呻吟,讓他全身皮膚像再次被火灼一樣地抽搐,嚇得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於是,邁爾斯向警方表示願意說任何能讓他離開這裡的話。善惡的背後,都是複雜多變的人性。後來,邁爾斯在布萊恩的感召下,冒著被追究偽證罪的風險出庭為強尼·D申冤,他的靈魂不會比強迫其作偽證的警察更可怕,至少他知道了懺悔。
四、寓意升華的流暢感
「正義的慈悲」,是一個很難定義的主題。普通人只知道正義是美好的東西,但很少去思量正義的面孔——是冷酷還是溫情?是殘暴還是慈悲?是清晰還是模糊?劇情的主線是「雪冤」,這本是正義的底線,但從冤案頻發的現狀來看,卻是難以企及的理想。影片結尾的數據告訴我們,在全美死囚牢房裡每9人就有1人被證明無辜並釋放,正義遲到或缺席的比率令人驚訝。許多人曾以正義之名行事,就像起訴強尼·D的檢察官莫裡斯一樣自詡為「保護社區」而戰,可時間卻證明所謂的正義之名——只是恐懼、憤怒、偏見和名利的「外衣」。
獄友安東尼在1985 年因涉嫌兩起搶劫殺人案被捕。州法醫「認定」在其母家中找到的槍就是作案工具,檢察官認為只要見到他就能「看得出」他有罪。公派律師從法院得到500 美元作為鑑定費用,只能聘請一個從未以槍械專家身份作證的機械工程師進行槍枝鑑別,錯誤的彈道報告「鎖定」了罪行。在布萊恩的持續幫助下,安東尼終於在2015年無罪釋放。
布萊恩說「貧窮的對立面不是富有,而是正義」,他期望以正義消滅貧窮,可安東尼之所以會缺少正義的眷顧,恰恰是因為他的貧窮。
正義的慈悲,對於純粹的無辜者而言意味著自由和清白,而對於赫伯這樣的有罪者來說卻意味尊重和救贖。赫伯犯有安放炸彈致人死亡的罪孽,但戰後殘生的孤獨悽冷、自殺未遂使他精神異常,而走過場的公派律師沒有為其提供有效辯護。
司法的關懷便是送他最後一程,赫伯理髮、修面後走上電椅,一邊深呼吸一邊聽著最喜歡的曲子走向天國,牧師到場為他祈禱、獄友敲響鐵腕為他送行,嚴苛的獄警也難以掩飾眼角的溼潤,而他臨刑前告知軍隊把他的國旗送給唯一關心他的人布萊恩。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寶貴,赫伯以命償命,而他的人生悲劇除了自己以外是否還有他人需要承擔罪責?這份行刑時的臨終關懷,只是為了彌補社會欠他的一份「慈悲」!
影片中穿插有一個關於「釣魚」的隱寓,將「正義的慈悲」引入更深層次的思考。兇殺案發生當天,強尼·D正陪同家人和鄰居「釣魚」募捐興建教堂。《馬太福音》記載了耶穌讓門徒漁夫彼得去釣魚,而從魚口得稅銀的故事。該故事有著多重寓意:
一是平等。因以色列人都是蒙上帝救贖的,其成年男子須每年付約兩天工資(半個舍克勒)當作贖價獻給耶和華,即「丁稅」或「贖罪銀」。此贖價每人一樣,寓意每一個生命在上帝面前均為平等,世人不因膚色種族而有等級差異。二是規則。耶穌作為上帝之子本不須納稅,但當時世人難以相信他是上帝之子;耶穌恐怕觸犯納稅的法令影響順利傳道,便要彼得去海邊釣魚,與魚腹中得一塊錢以作二人的稅銀。 三是信仰。彼得聽從耶穌的教導,果然於魚腹中的銀;耶穌所納的丁稅是獻給神的聖殿稅,而不是納給羅馬人,故師徒二人都沒有背棄對神的信仰。影片隨處可見「釣魚」的影子,布萊恩和強尼·D都得到了神賜的「稅銀」。
《正義的慈悲》沒有刻意塑造英雄,男主角卸下「黑豹」的戰衣,沒有超凡脫俗的實力,最強大的力量源自那一股對正義與慈悲的執念。電影內容也不是單純凸顯種族差異,所涉及的司法不公、貧富差距、文化衝突等內容,是現代人無法逃避的話題。
影片在敘事風格上溫婉而抒情,在主題設計上立體而多元,似乎並不在意是否高潮迭起、是否激情澎湃,卻更貼近司法的現狀和人物的內心,成功地讓觀眾感受到「正義的慈悲」——既在內心深處,更在身體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