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電影的人,始終像候鳥一樣,從這個戲院匆匆忙忙遷徙到另一個戲院。
一個關於香港電影的神話在許多時空的影迷心中駐紮下來,港片成為這座城市向外輸出文化的關鍵媒介。轉眼今日,香港電影業的萎靡早已成為大眾討論的話題,對電影的焦慮與對這城市的焦慮互相呼應,關於這些討論,已不再是看,或者不看一部電影那麼簡單。
所以你問我香港電影為什麼這麼好看,其實它就是幫我們打開了一扇門。因為那時候我們能看到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
而香港電影吸引的地方,是它展示了太多我完全不知道的東西。第一次看到一蹦一跳的殭屍時,實在是大開眼界。很多人很喜歡關於賭神、賭聖的電影,不為別的,就香港拍的好。
香港電影雖然也是類型籠統,有臉譜化的問題,但就要鮮活多了。但你看香港電影,那就是一個江湖:除了刀光劍影,還有兄弟義氣。不管是男女老少,一下子就進入這個世界了。
若以現在的港片類型來說,一定少不了合拍片,這也是一種接軌的趨勢。
在電影工業裡,若想擔任導演或編劇的年輕人,必定要投身電影公司,或以自由工作的形式擴大圈子,由低做起。以獨立電影起家的導演陳果,也是逐步擔當場記、副導演、助理製片逾十多年,才攀升至導演一職。
由低做起,卻意味著日夜癲倒的工作時間表、以及壓至冰點的薪金。電影製作往往需時數個月不等,為了迎合劇情需要至演員時間表,挨更抵夜分屬平常,然而有別於機器組、燈光組等技術部門,導演組工作人員多數不以日薪計算,以新晉導演而言,經常是入不敷出。
香港本土電影大致可分為三個類型。
第一個類型,是《竊聽風雲》系列、《桃姐》這類本土電影上映很成功的例子,這些討論土豪鄉紳和老幼儒婦問題的電影極其本土,但它們將對整個城市很批判性的觀察,融入了商業類型片的嫻熟技術之中,內地觀眾對這些議題未必共鳴,但他們對於電影水準本身的欣賞,給予了香港文化一種充滿尊嚴的敬意。
這是真正的本土力量。
第二種類型,是可以在內地上映卻不賣座的電影,如《可愛的你》、《狂舞派》非口碑電影。
這些電影不是以內地市場本位思考製作,因此尋求不到觀眾共鳴,而又無法如前者一般從中看到舊港片精神的獨特性,因此在大市場環境中顯得較為次等。這些電影在內地不成功的原因是不夠銳利,刻意或不刻意具備某種軟妥協。
但對於香港觀眾而已,香港本位製作已經加了感情分,足夠令觀眾產生支持的情懷。
第三種,則是從規則上就面對審查危機的電影,例如《雛妓》《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等。
這些電影的本土性在於,其實我們依然知道這些電影的存在,在網絡、在盜版市場,內地觀眾必須通過其他手段行為偷偷看到,它暗度陳倉著內地觀眾對於香港獨特性的認同。
更有甚者如《一路向西》,同樣是將香港元素符號化包裝,卻意外地造成了內地觀眾組團來港觀影的文化現象,意外地傳遞了某種抗爭意識。
也正說明了港人現在越來越難脫離自己的階層,大家都在失落中製造怨氣。香港已經變成一個沒有夢想的城市。
當然本土電影的呼籲,必須放在近年香港本土主義的脈絡上才能理解。
回溯香港電影歷史,所謂的香港電影向來都不大「本土」,例如戰後南來電影人群體組成了香港電影的創作主體,諸如邵氏這類大製片商的目標市場長期不僅限於香港本土,更包括東南亞華人群體。
我們現在常說的港產片,某種意義下是泛指1970年代末粵語電影重新興起之後的香港電影,電影取材、風格和市場上皆主要迎合香港觀眾需要,創作人員也主要由香港電影人群體組成。而香港本土電影的概念,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如今合拍片盛行,對很多香港導演而言,投身電影,就必須回內地尋找機會。
在合拍片中,許多題材是不能觸及的。這規則對有些導演來說,可能是好玩的——怎樣不提鬼,但說一個鬼故事?啊,轉成妖!這些規則始終會帶來影響,因為在你的創作過程中,有些事提不得。
合拍片的風潮始於2003年,當年香港籤訂CEPA,希望借住協議,振興當時早已走下坡的香港電影市場。但隨著內地電影市場急劇增長,合拍程序又要先經電影局審批,才能發出拍攝許可證,為了顧及內地龐大的市場,香港電影逐漸失去自由創作空間。
這是我認為目前的一個雞肋和阻隔。
但其實這幾年我看到了一些欣喜的事情。
以香港網絡小說為創作藍本的陳果電影《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大收2100萬票房;以青春、舞蹈、夢想為主題的《狂舞派》則收穫1300萬票房;
放射線起點是那批已擺脫香港本土市場羈絆的香港電影人,在合拍片市場裡所埋下的香港電影遺骸,如星爺的《美人魚》;
又例如郭子健導演的《打擂臺》以超低成本製作,年輕導演跟綠葉演員的搭檔,卻準確命中當時香港人的集體情緒。戲中有一句經典對白「唔打就唔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真的醍醐灌頂。
這些現象,會否造就香港電影市場生機,或更能協助新晉導演獲得機會?
算是嗎?或許很多人都答不上來。無疑是多了機會,讓年輕導演展現自己的才華,當中也有導演不是循著從低做起的階梯。但長遠來說,是否就是香港電影回春?這刻很難下定論。
正如香港新晉青年導演林森說的一句話:
「作品不因商業或獨立而分好壞,但對我而言,這種對生活的關注,則是創作的底線:這是我的最大動力,也是我最大的考慮點。」
翻找香港影業協會的資料,分析香港電影市場過去五年的趨勢,可見香港電影產量偏低,平均每年只有53部香港電影上映,佔整體市場四分之一。而高據全年最高票房的,始終為非香港電影,例如好萊塢製作......
合拍片大多口碑欠奉,但往往在香港電影中,能跟外地電影票房相比的,都是合拍片,不乏入場支持的觀眾。另外,合拍片連內地市場一起計算收益,常常收益龐大,香港市場遠遠趕不上。例如,16年上映的《寒戰2》,在香港收逾6600萬元,內地票房高達6.77億人民幣。
商業電影一直壟斷著有關港產片的想像,但經歷了千禧年後的香港電影底潮,香港商業電影跟合拍片合流,上代香港電影人大舉北上,我們亦已適應了不再僅以商業電影來理解香港電影了。
正如比較成功的《踏雪尋梅》所代表的,以劇情片格式反映香港社會實況的寫實路線。
在擺脫商業電影和合拍片的大眾市場主導邏輯之後,近年的香港本土電影,頗能展現出色彩斑爛的本土神態。
又有個很鮮明的例子要舉:
如果說,周星馳跟徐克近年的作品是將他們過去在港產片中實踐的個人母題和風格,注入以迎合內地市場為主的合拍片框架內,進而產生一種沒有港味的港式電影風格,那麼《七月與安生》則是徹徹底底的「外來」電影,跟香港元素全沾不上邊。
可是,這對其獲獎機會絲毫損,尤其是周冬雨和馬思純非香港演員,但美麗、細膩卻各走極端的演繹、互相碰擊而迸發火花,要籠絡觀眾的心,著實不難。
以上列舉的這些影片,是它既有專業電影審美作基礎,而非純然反映電影市場生態,同時又有本土主義的向心力作用,保證核心的的本土電影才是香港電影的主要構成部分。
合拍片票房再大,也永遠只供核心有限度吸納,卻絕對無法將核心收編淹沒。
港片的魔力從來不止於產業的興衰,它是可以同時間一同發酵的時光變形機,將記憶、生命體驗、不同時空融匯一處,產生效應。
當你是否試圖證明「香港電影是否已死?」這一提問,不過是個過期的偽問題而已。
但你要說每個人都喜歡的片單,我敢肯定你喜歡《蜜桃成熟時》勝過《一代宗師》。
不能說「閱片無數」,但我看過十多年的香港電影,這麼短的時間裡,我已經能感受它變了許多。有段時間,香港電影似乎只用考慮自己就可以了,因為它在亞洲市場佔據主要地位。但現在不僅要和臺灣、日韓、好萊塢競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想進入內地市場,就得合拍片,然後就有一系列的限制。
香港電影裡有很多非常特別的類型,比如殭屍、賭錢、警察不一定是好的,黑幫也不一定是壞的,這些只能在香港拍,所以很多讓香港電影與眾不同的元素,都不得不取消。不過如果只拍非常關注本地議題的電影,不管是哪個地方拍的,都很難引起更多人注意。尋找資金和商機,是香港電影面臨的一個難題。
就拿《桃姐》來說吧,單從電影角度,裡面有些段落很不錯,但整體上並不算很出色。不過我覺得這電影十分貼切地表達了現在香港人心裡的看法,這大概為什麼它能喚起這裡的人的共鳴,有些地方我看哭了。
我還想起吳宇森的《辣手神探》,在所有炫目的槍戰背後,影片是以一種寓言的方式講述97回歸之後會發生什麼。到了《寒戰》系列,已經能如此直白地處理這種之前「敏感」的議題了,這種巨大的轉變讓我這樣的影迷感到吃驚。
大概十幾年前就有「香港電影已死」的危機論,但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指的是什麼。
香港人一直在看電影、拍電影。雖然受到資本等因素的限制,但也出現了好些像《尋找心中的你》這種小成本的出色的本地電影,況且《樹大招風》在劇本、剪輯、演員及導演上都非常棒,這是我們一直在期待的屬於銀河映像的電影。
你要是還能看看它,就知道香港電影並沒有死去。
我最喜歡的香港導演是邱禮濤,他總是能用小成本拍出水準之上的電影,這事並不容易。
我也喜歡王晶,他一直保持自己的風格,並且從不諱言拍片子是為了娛樂大家並從中賺錢。這比那些拍出糟糕的片子,但卻跟觀眾說「我這是藝術片,你沒看懂」的導演好多了。其實觀眾心裡都明白,我們看懂了,這就是一部爛片。
王晶的電影從不讓人失望,很多人像我一樣,能一直傻笑,獲得徹底的娛樂。而且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真的失望了,這事能怪他嗎?就像你不能在肯德基、麥當勞裡面談論飲食營養一樣。周星馳的「無釐頭」的魅力多半來自對語言的運用,這對很多人理解起來就有些困難。
我能看懂他滑稽的動作以及對其它電影的戲仿,但我從來就不是007這類電影的粉絲。
所以,將香港電影簡單歸類為「本土電影」和「非本土電影」,是庸淺而不切現實的做法。
事實上,本土與非本土之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是,硬以難分你我為由,拒絕理清本土與非本土之間的辯證張力,卻又暗地裡助長總體化趨勢,挫敗本土生產力量。
所以你還要問我香港電影已死的說法?較貼近本土經驗的答法是:香港電影並未真正死亡,而只是轉化成別的東西!
當中有舊有港產片留下來的遺產,有在合拍片大勢下被逼接受的市場邏輯,亦有生成自當下香港社會的本土元素。三項中的最後一項,正是香港電影本土性賴以抵抗總體化的文化力量,也是香港觀眾賴以辨認香港本土電影氣味的一道清泉。
我尤記得一個片段,翁子光導演在接受《踏雪尋梅》點映會現場時說的一件事:
「先別說《踏血尋梅》能否與內地觀眾對話,它能否被內地觀眾看見才是一個前提疑問。現在已經有公司將戲買下,並正在嘗試操作內地上映事宜,但我並不對此抱什麼希望。買下那部戲的人,大概更多是出於情懷,非常非常喜歡這部戲,以至於即使無法上映,也要把它買下來。」
而這,至少也算是這部孤獨的香港本土電影與這個龐然大物嘗試溝通的一絲火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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