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心臟地帶的一場大火,正揪著全世界的神經。在社交網絡上,100多年前維克多·雨果那段描寫聖母院大火的著名文字,生出了一番「歷史總是押著相似的韻腳」的惆悵:
人人都抬眼觀察教堂的上層。所見是一片奇異景象。在最高層走道頂上,在中央花瓣格子圓窗的上面,熊熊烈焰在兩座鐘樓之間騰起無數火星的旋渦。……鐘樓上的無數鬼怪和巨龍塑像顯出陰森悽慘的模樣。火焰跳動不定,閃閃爍爍,看上去這些塑像也在跳動。半獅半鷲怪似乎在大笑,筧嘴獸好像在吠叫,蠑螈在吹火,塔臘斯貢獸在濃煙中打噴嚏。
4月15日晚6點30分,巴黎人員眼前所見的,正是同樣的「奇異景象」。橙色大火吞沒了巴黎聖母院的屋頂,白色濃煙像龍捲風一樣卷著身子,燃燒的灰燼飄滿解讀。大概1小時後,在人們的驚呼聲中,93米高的尖塔在半空中折毀,墜入火海。「巴黎被斬首了。」目睹塔頂倒下的法國人皮爾埃·特裡莫維拉斯對《紐約時報》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當中國網民一覺醒來,鋪天蓋地的圖片、視頻和直播,幾乎瞬間就將人們拉入這片「奇異景象」之中。當我們看到被濃煙滾滾和熊熊大火穿透的大教堂,看到圍觀群眾跪地默哀,吟唱聖歌,一種強烈的在場感和同理心油然而生。
這一座教堂,為什麼能傷全世界的心?
800多歲的「年邁女士」
一個簡單的原因或許是,對於一位用石頭做成、並有著800多歲的年邁女士——巴黎聖母院的法文原名是Notre Dame ,意思是「我們的女士」——來說,在她之前,聖母瑪利亞從來沒有如此的生動鮮活。
「1163年開工,那年辛棄疾剛開始在南宋做官;1345年竣工,那年朱元璋剛開始當和尚。」誠如旅法作家張佳琦所說,過去8世紀中,巴黎聖母院一直矗立在塞納河中的西岱島上,與巴黎市政府和羅浮宮隔河相望。來往行人總是會在入口附近停下來,低頭尋找一顆鑲嵌在人行道上的青銅星星。那是法國道路的零起點——人們總是由它開始,計算巴黎到法國其他城市的距離。
在歐洲建築史上,巴黎聖母院是一個劃時代的標誌。此前的教堂大多笨重,拱頂沉重,柱子粗矮,牆壁厚實,而哥德式的巴黎聖母院恰恰相反,那些尖肋拱頂,飛扶壁,營造出輕盈修長的飛天感,整個建築以直升線條、雄偉的外觀和內廳高闊的空間將人們的視線引向天際,崇高而莊重。
在教堂的底層,並列著三個核桃形門洞,左門為「聖母之門」,右門稱「聖安娜之門」,中門則是著名的「最後審判之門」,表現的是耶穌在「世界末日」宣判每個人命運的場景。整個建築遍布著形態各異的浮雕,每一尊都精雕細琢,體態、神情和動作栩栩如生。
比如表現「終極審批」的場景,大天使昂首挺胸、神情端寧,撒旦兇神惡煞,微微舉起來的左手似乎恨不得將秤的高低打亂,好讓地獄在添加一枚惡靈。天平下的惡獸虎視眈眈,直視著秤盤中的靈魂。在中世紀,教堂裡的牧師們只用一般民眾難懂的拉丁文宣講,這些雕像可用來幫助不識字的人們了解《聖經》故事,所以被稱為「窮人的聖經」。
在這場燃燒了一夜的大火中,這些主體結構仍然佇立著,但屋頂卻被燒掉了,用趙佳琦的話說,就像「一輛貨櫃大卡車,燒到還留下車頭和殘破不堪的車身,就是車頂基本沒了,貨櫃裡頭也燎了一遍」。那三個13世紀就存在、直徑高達13米的玫瑰花窗的生死,一直被反覆問及。
這是巴黎聖母院最值得稱讚的藝術品,陽光之下,反覆華麗的玫瑰花窗把教堂裡照得五彩斑斕,被看作巴黎聖母院「美麗的眼眸」。直到次日,巴黎聖母院的發言人安德烈·費諾才告知媒體,「根據我所看到的情況,大玫瑰窗沒有被火災損傷。有一些19世紀的玻璃窗確實遭受了損壞,但所幸歷史古老的那三個倖免於難,這有點兒像奇蹟,我們都感到鬆了一口氣。」
同樣可以稱為「奇蹟」的,還有別被搶救出來的荊棘冠。這是基督教信仰中歷史最悠久的聖物之一,傳說在耶穌受難前,羅馬士兵曾強迫耶穌戴上了這頂荊棘冠。它只在宗教慶典中展出,比如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下午3點,以及耶穌受難日的上午10點到下午5點,供信徒們禮拜。
榮耀與厄運
儘管享有「最美的哥特教堂」的美譽,但事實上,這座教堂自誕生之日起,就從來不僅僅是一個「與上帝對話」的地方。從中世紀一路走來,巴黎聖母院一直是法國重大宗教、政治事件上演的場所。一部巴黎聖母院歷史,就是一部法蘭西民族的微觀史。
1248年,法王路易九世揚起十字軍的旌旗,從這裡向埃及開撥,發起第七次東徵;1302年,腓力四世為對抗教皇,在這裡召集了第一次三級會議(參加者有教士、貴族和市民),標誌資產階級市民開始參與政治生活;1422年,在「百年戰爭」中獲勝的英軍,宣布由剛滿10個月的嬰兒國王亨利六世兼領法國國王,加冕典禮就沒在巴黎聖母院,這裡又成為民族恥辱的背景板。
也是在這場「百年戰爭」中,聖女貞德脫穎而出。目不識丁,身披白甲的少女領導著軍隊獲得一系列不可思議的勝利,卻不行被俘虜,以「女巫」的罪名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死,直到1455年,宗教卡列克斯特三世才宣布:「貞德是為了捍衛她的宗教、她的國家和她的國王而死,她是殉道者。」她的昭雪儀式就在巴黎聖母院舉行,在這場火災之前,走進教室,還能看到她佩戴長劍、雙手合十祈禱的雕塑。
到了17世紀,巴黎聖母院的地位水漲船高。傳說,波旁王朝的第二任國王路易十三和皇后安妮,婚後22年流產4次,為子嗣問題頭疼不已。1637年,一位修士聲稱聖母會賜予子孫給國王夫婦,第二年,王后果然懷孕,路易十三於是發布《誓願詔書》,把法蘭西奉獻給聖母,並給兒子起名為「神賜的路易」,即日後大名鼎鼎的「太陽王」路易十四。從此,巴黎聖母院開始與王權政治相捆綁,這為它帶來了榮耀和權勢,也埋下了日後厄運的種子。
先是在文藝復興時期,道貌岸然的神父教士,成為知識分子諷刺揭露的對象。作家拉伯雷在《巨人傳》中,就讓巴黎聖母院遭遇了一場「惡搞」:主人公一卡岡都亞國王將巴黎聖母院的大鐘摘下來當馬鈴薯,還騎在鐘樓上,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一下淹死了260416人。
到了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君主被拉下寶座,皇后被推上了斷頭臺。憤怒的巴黎民眾湧入巴黎聖母院,他們看到了矗立在大門上方的一組猶太國王石像,誤認為是法國國王,憤怒地把這28位「石頭國王」推進廣場,用斷頭臺將它們「斬首」了。以後,這裡被改名為「理性神殿」,聖母瑪利亞的雕塑被自由女神像取而代之,十字架也被移走,暴亂時期,這裡甚至成為藏酒的倉庫。
直到1801年拿破崙掌權,巴黎聖母院停敲了十年之久的大鐘才重新奏響。1804年12月2日,拿破崙在這裡舉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禮。
這一「高光時刻」並沒有持續持久,在革命和復闢的更替動蕩中,聖母院又陷入尷尬之境。到了雨果寫出《巴黎聖母院》的1831年,大教堂已命懸一線。作為一哥特建築的發燒友,早在孩提時代,雨果就對巴黎聖母院情有獨鍾,經常順著螺旋式的樓梯爬上鐘樓,去聽震耳欲聾的鐘聲。
為了完成小說,他花了3年多的時間,專門熟悉中世紀的法國社會,多次鑽進了大教堂的角落旮旯,卻發現這裡已是一片「藝術廢墟」:「首先是光陰,在這裡那裡撕開裂口然後弄得到處鏽跡斑斑;其次是革命,政治的或宗教的革命,就其本質而言,都是盲目狂躁,鬧哄哄衝擊藝術古蹟……再就是時髦風尚,越來越愚蠢荒唐,從文藝復興時期種種雜亂荒唐的風尚開始,層出不窮,導致了建築的衰落。」
雨果的傑作,不僅留下了敲鐘人卡西莫多與吉普賽人艾斯美拉達的愛情悲劇,更把巴黎聖母院這座「規模宏大的石頭交響樂」推上了歷史前臺。他在序言中感嘆著大教堂的破敗凋,「或許快要從大地上消逝了」,由此引起了許多人的共鳴。1837年,法國創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歷史性紀念物委員會,1840年,法國第一部文化遺產保護法《歷史性建築法案》頒布。法國人對古代建築的修復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而巴黎聖母院,正是他們施展才華和想像的廣闊舞臺。
影視劇《巴黎聖母院》劇照
修復與破壞總是交替發生
1842年,剛剛30歲的建築師歐仁·維奧萊-勒-杜克與搭檔拉索斯,共同贏得了巴黎聖母院修繕工程的設計合同,負責全面整修教堂,工程一直持續了20多年,從雕像、排水系統、窗戶、門牆到大廳屋頂皆重新改建,大教堂由此重煥光彩。
被譽為「修復之父」的勒-杜克,一度因對原作的大膽幹預和改動而備譴,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經由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巴黎聖母院這座老建築才擁有了全新的靈魂。
比如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怪獸雕像,就出自勒-杜克的巧妙設計。他在屋頂、石欄杆上建造了一個由無數精靈神怪組成的世界,它們或神情冷峻、或迷茫好奇,在各個角落若隱若現,俯瞰整個城市。
其中最著名的,是那個名為「思提志」的怪獸,它蹲在教堂頂處,雙手託腮,直視前方,似乎在認真思考,以至於舌頭微微吐出,翅膀都在背後夾緊。還有那些滴水嘴獸,看上去就像伸長脖子的小怪獸,下雨的時候,就充當「排水系統」,讓雨水順著脖子傾瀉而下。
在這場大火中轟然倒塌的尖塔,來自勒-杜克之手。他研究了13世紀的遺蹟,將尖塔加高了13米,底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設置了3座灰綠色的銅製人像。作為整個修復工作的「總導演」,勒-杜克也巧妙地留下一個「彩蛋」,他把其中一尊雕像偷偷換成了自己,捲髮,身著中世紀的服裝,手握一把直尺,尺上刻有他的名字。
不同於其他向下俯視芸芸眾生的傳道者雕像,勒-杜克這一尊卻背過身去,保持著向上仰望的姿態,將目光投向塔尖——也許是出於一種對毀滅與消亡的擔憂,勒-杜克想通過這個設計,讓自己日夜凝視著、守護著這件作品,看著它永遠矗立於時空之流。
這種擔憂,在二戰中險些成真。
「巴黎燒了嗎?——就在現在,巴黎燒了嗎?」——1944年8月25日中午,希特勒收到盟軍進入巴黎的消息,氣急敗壞地砸桌子大喊。他給當時駐守巴黎德軍的最高統帥狄特裡希·馮·肖爾鐵茨發去密電:「巴黎決不能淪於敵人手裡,萬一發生,他在那裡找到的只能是一片廢墟。」
肖爾鐵茨本來就是實施「焦土政策」的老手,他的部隊在巴黎城中四處埋藏地雷和炸藥,比如艾菲爾鐵塔、羅浮宮、凡爾賽宮,當然還有巴黎聖母院,只要按下一個按鈕,這些建築就灰飛煙滅,寸土不留。
但是,巴黎最終沒有燒。箇中原因眾說紛紜,經典報導文學《巴黎燒了嗎?》說是巴黎市長泰丁格的苦苦哀求,讓肖爾鐵茨做了第三帝國的叛徒;經典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則講述了一個德軍士兵面對巴黎聖母院,呆呆坐著,不忍下手按爆破按鈕的感人故事。無論如何,整個巴黎的文明古蹟在希特勒失敗前最癲狂的一刻,得以保存。
如今聖母院,依舊漂浮在塞納河的西岱島島上,卻在一場大火中劫數難逃。
巴黎燒了,尖塔斷了,有人將它看作現實所開的弔詭玩笑,有人將他看作是古典時代的一曲輓歌。熊熊烈火中,無論是總統還是平民,無論性別、種族和階級,面對人類共同文明遺產在烈火中崩裂,都共擔同一種悲痛,仿徨和無力。
相比人類的多愁善感,對一座歷經8個世紀風雲跌宕的教堂來說,一切其實沒那麼糟糕。修復與破壞總是交替發生,最偉大的建築,總是由世世代代的沉澱、增補、顛覆和重建相疊而來。在這個意義上,在烈火中被「斬首」的巴黎聖母院並沒有消亡,且將以另一種生命形式,繼續俯瞰整個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