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8年(乾隆三年)二月二十,時任議政內大臣兼兵部尚書鈕祜祿.訥親的一份奏摺,不禁令28歲的乾隆帝「心所甚慰」。這位在他眼中如同「新興力量」一般的能臣,究竟獻上何種良策,會讓乾隆如此龍心大悅呢?
原來,訥親很好地援引了祖制,以「萬年吉地事關重大,相度宜先」為由,請求乾隆帝下令派堪輿能臣「敬擇吉壤,繪圖呈覽」。萬年吉地即皇帝未來的山陵所在,按照自西漢文帝劉恆流傳下來的傳統,皇帝在繼位之初就應相度未來的山陵吉地,以示昭正。
乾隆帝畫像
朝局安穩,百般順遂
雖說是馬上得天下,但清朝自順治帝入主中原之後,也開始漸啟漢化之風,尤其經歷過尊崇漢風的康熙之後,到敬仰皇祖的乾隆,更為深諳此道。而此時訥親的善揣上意,恰到好處,乾隆自然是欣然允準。其實,相對於祖父康熙與父親雍正來說,從繼位之初所面臨的朝局形勢角度來看,乾隆能如此順利開啟籌劃萬年吉地事宜也是有諸般優勢存於其中的。
1661年(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九,年甫8齡的康熙帝登基繼位,因年紀尚幼,故由四位輔政大臣輔佐處理朝政,緊接著又有鰲拜擅專和三藩之亂,導致這位少年天子一直未能儘早卜擇吉地,直到自己繼位後的第13個年頭,因髮妻仁孝皇后(後被雍正改諡為「孝誠皇后」)赫舍裡氏的猝然崩逝(1674年五月初三),才不得不將卜擇一事提上議程。
1722年(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皇四子胤禛於太和殿承繼大統,與康熙所不同的是,此時的雍正已步入中年(45歲),按理來說,他既不需要有輔政大臣的輔佐,也不需要有太后的引導(事實也確實如此),完全可以在繼位初期就相度山陵。只可惜,雖然沒有父親那般的煩惱,但擺在雍正面前的同樣是困難重重。且不說在他繼位之初所面臨的財政窘境,單單操持父母二人的喪儀以及應對與纘承統緒相關的流言蜚語就已令他頭疼不已,焚膏繼晷,直到1726年(雍正四年)九月,才開始得閒關心自己未來吉地的卜擇問題。
雍正帝劇照
1735年(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勵精圖治大半生的雍正帝駕崩,10天後(九月初三),皇四子弘曆於太和殿繼位。此時,清朝的財政難題早已經過雍正的革新得到根本性的解決,經歷過兩代帝王的辛勞,將盛世又推向了更高的巔峰,國富民安天下太平。
此時擺在乾隆面前的局面,既無經濟方面憂愁又無流言蜚語影射,即使有父親去世時為他留下的四位輔政大臣(康熙十六子莊親王允祿,康熙十七子果親王允禮,鄂爾泰,張廷玉),但從根本上來講,四位輔臣的實權相較康熙朝時期已大大削減,初繼位的乾隆也是滿懷鬥志,意欲像父祖一般大展宏圖。
當然,光有鬥志還是遠遠不夠的,雖然四位輔臣實權並未掌握多少,但畢竟是先帝朝的重臣元老,所能影響的勢力還是非常深遠的,況且乾隆帝初繼位時根基也未穩,所以他還是需要培養出專屬於自己的親信,而訥親(鑲黃旗鈕祜祿家族,康熙輔臣遏必隆之孫)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順勢而起,憑藉「善解上意,廉潔奉公」逐步得到了乾隆的信任和重用。而他於1738年二月所奏請的這件事,更是被乾隆譽為「贊襄之舉」,不僅因為所提的時間恰到好處,更是源於卜選陵址在清朝至關重要的地位。
訥親劇照
兆葬傳承,欽工大計
根據西漢時期著名禮學家戴聖所編纂的《禮記.王制》中所載,「庶人縣封,葬不為雨止,不封不樹,喪不貳事」,簡而言之便是說,在西周(包含西周)以前,人們去世後,雖然也按照習俗以土葬之法入葬,但在地面以上卻不留任何標誌,即最為原始的「不樹不封」之法。究其成因,首先來源於當時權勢地位在墓葬中並未完全契合體現,其次也是防止墓葬被盜,再者亦由於當時尚未形成完善的喪儀制度所致。
此傳統直到春秋末期才開始被打破,逐漸出現了堆積土丘以墓葬的現象,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土丘越高越能證明墓主的身份尊貴,如此極耗人力物力財力之舉,在當時對於一般百姓來說與奢望無異,只會出現於君王以及達官貴族當中,而這些墓葬專用的土丘也漸漸有了學名:陵,即「大土山」之意,並且能稱之為「陵」的,只有一國之君方可獲此殊榮,使其成為帝王墓葬的專用稱呼。
根據傳承了上千年的「事死如事生」的傳統,古人在營修皇陵時會建的如同帝王生前所居宮殿一般富麗堂皇。並且,在歷代當中,幾乎所有王朝都會將修建皇陵定位為僅次於皇帝繼位的大事,號之為「欽工」。在皇陵建設中,不僅要派皇帝最為親信之人以及全國頂級堪輿能人擔任承修監工重任,還要匯集徵收一國之內最為精良的建築材料,採用最高級的祭祀喪儀,尤其在西漢中後期開始,更是明文規定要動用舉國財政總收入的三分之二用於欽工工程,可想而知皇陵的營修在帝王心目當中擁有何等崇高的地位。
裕陵鳥瞰
山陵基址何去何從,乾隆身陷情理交織之中
當然,並非所有的皇陵都能氣勢磅礴富麗堂皇,其規模弘崇亦或縮減還需視當時具體國力而定,如若正逢動亂國庫匱乏,自然陵寢規制便會大大縮減。而乾隆繼位初期,所面臨的是國泰民安的盛世之象,在訥親的順勢提議之下,乾隆帝仿佛已對心目當中的吉地兆所藍圖胸有成竹。
想法雖然是好的,不過具體實施起來卻又出現了諸多困難。首當其衝的便是乾隆的山陵該建往何處,即選址範圍的問題。眾所周知,在乾隆繼位之前,清朝入主中原之後,已出現了分別位於遵化昌瑞山以及易縣泰寧山(永寧山)的兩處皇家陵址(當時還未有「東西陵」之說)。在此之前,世祖順治以及聖祖康熙已分別葬入昌瑞山的孝、景二陵當中,而世宗雍正則葬入了永寧山的泰陵當中。
如果單純按照「子隨父葬」的舊例,乾隆理應在泰陵附近擇選陵址,以示「長伴君父」孝忱之意,但皇陵畢竟與尋常百姓墓葬有著實質性的差別,陵址的確定所需考慮的因素非常眾多,故不能單純從孝道來一概而論,更何況是在父親創建新址的前提之下,於情於理都很牽強。
乾隆帝畫像
順治言明,雍正未表,終以昭穆挽頹勢
1651年(順治八年)十二月,時年14歲剛剛親政的順治帝,通過「校獵遵化」之機,親自看中了豐臺嶺(後改成昌瑞山)這塊寶地,以「遙擲佩韘」之法欽定主山山麓處為「朕百年後之壽宮」,不僅如此,他還宣諭在場諸臣,確定豐臺嶺為後世歷代的兆葬之所,也就意味著明確公開了昌瑞山為清朝皇家陵園的地位,後世歷代皇帝均需在此附近擇以佳壤。
順治孝陵石牌坊(正中為朝山金星山)
後來的康熙帝照常按例在孝陵東南處修建了景陵,沒曾想這一成例卻在雍正帝時期便被打破,箇中緣由頗為曲折,前後歷時長達四年之久。起初,1727年(雍正五年)三月初十,50歲的雍正帝確實按照祖制令李楠、明圖等人前往孝、景二陵附近「敬謹相度」,但根據《雍正起居注》以及《世宗憲皇帝實錄》等史料記載,眾人詳細勘察過後給出的結果是「實無可用之吉壤」。
雍正帝出於無奈,將選址範圍擴大到遵化州之內豐臺嶺之外,經過怡親王允祥(派最好的兄弟出馬,足以看出雍正帝對此事的重視程度)等人的反覆查勘,於同年四月二十八將位於遵化東北部40裡處的九鳳朝陽山「繪圖貼說恭呈御覽」,當即得到雍正的允準,只可惜,在1729年(雍正七年)九月九鳳朝陽山正式動工時,卻突然發現「穴中之土含有砂石」,此為營修皇陵之大忌,而且經過堪輿能臣高其倬的再度復勘,發現九鳳朝陽山「規模雖大而形局未全」,得聞的雍正立即下令廢棄另擇他壤。
雍正帝諭旨中關於另闢陵區的解釋
如此一來,雍正將選址範圍再度擴大到京師附近,甚至就連關外祖陵所在的盛京附近也在備選之內,經過三個多月的時間,最終於1730年1月20日(雍正七年十二月初二)確立易縣泰寧山太平峪為萬年吉地基址,此地以「無美不收,諸吉鹹備」深得雍正所鍾愛。然而泰寧山與昌瑞山相距800餘裡,這顯然違背了子隨父葬的葬俗。故「心有不忍」的他在拍板之前出於穩妥,還是令大學士及九卿「會同具奏」,從歷朝規制中找出「遠離祖陵,另闢陵區」的案例,百官自然心領神會,最終以大禹夏啟、漢文景武帝、唐高祖太宗高宗等例證實皇帝此舉並非違制。
雖然在官史當中,眾臣以昌瑞山境內無可用之地為由放棄了順治帝當年欽定下的吉地佳壤,但根據後來歷代皇帝在東陵的陵址分布(裕【乾隆】定【鹹豐】惠【同治】三陵),無吉壤之說不攻自破,故綜合看來,只能體現雍正帝個人在卜擇陵址時是有著極其嚴格的標準,或許也正是因此,在其另闢陵址之後,並未向百官及皇子宣諭後世必須在泰寧山附近相度陵址。
順治的明言,雍正的未表,一時令乾隆不知所措。乍一看,不論選擇昌瑞山還是泰寧山都不合適,總不至於和父親雍正一般再開闢一個新陵區,那只會將現有的局面弄得更為複雜。故經過反覆思量,援引宗廟制度當中的「昭穆制度」(左昭右穆,先後【輩】交互),將本表宗廟神牌次序之意延伸應用於兆葬排列之上。
如此一來,乾隆在昌瑞山選址便具有了說服力(祖父康熙居左,父親雍正居右,自己應同祖父一般居左)。當然,即使父親當年未言明泰寧山其後是否再用於後世皇帝兆葬所用,但為了平衡兩座陵區的葬所數量和皇家顏面,在明確自己山陵所在的前提下他還是規定後世皇帝須按照昭穆次序「迭分東西」,既未違反祖制另闢陵區也可實現「申孝思而展愛慕」的目的,乾隆帝的心思縝密可見一斑。
乾隆以昭穆次序平衡東西陵數量的諭旨
推陳出新,屢破規制
在山陵選址大範圍確定後,接下來的重中之重便是關於具體陵址在何處的問題。前文說到,皇帝山陵的欽工大業必然會任用最為親信以及對堪輿能力出眾之人,如雍正帝的泰陵,便以允祥與高其倬為核心,前者是皇帝最為信任之人,後者乃舉國聞名的堪輿界泰鬥,只有這樣的雙核心,才會使雍正放心地將工程始末都全權交付。
乾隆內心當中同樣也是渴望擁有如此高端有內涵的陣容,只可惜始終未能如願。從1738年(乾隆三年)開始糾結山陵選址,到1742年(乾隆七年)三月十七方確定昌瑞山主峰右麓勝水峪為陵址,前後共計4年的時間,而且最終拍板還是通過乾隆借拜謁孝陵之機親自前往勝水峪查勘的方式,這不僅源於昌瑞山與泰寧山兩座陵區並存的尷尬局面,更能體現出在卜擇陵址中,由陣容組成的缺陷導致進展緩慢。
所幸,1743年(乾隆八年)二月初十,以「砂水迴環,星拱雲聯」而著稱的勝水峪工程終於正式拉開了帷幕,而從正式的營修造辦處的6位承修大臣名單不難發現(鈕祜祿.訥親【襲爵果毅公,時任吏部尚書】,瓜爾佳.哈達哈【黑龍江將軍傅爾丹之子,時任工部尚書】,烏雅.海望【雍正生母孝恭仁皇后族內侄,時任戶部尚書】,納喇.三和【時任戶部左侍郎】,鈕祜祿.阿里袞【訥親之弟,時任戶部右侍郎】,鄂卓.德爾敏【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看似豪華高貴的外表下,實則較泰陵營修陣容相差不少(6人中無一人是善堪輿之臣)。
乾隆裕陵營修處承修大臣明細表
所幸,乾隆充分憑藉盛世之下的有利資源,將他心目當中的美好藍圖儘可能地全面展現,以此來彌補承修陣容不甚完美的缺陷。勝水峪工程歷經10個寒暑,於1752年完成陵宮主體部分的修建,僅以上部分就花費高達179萬5523兩6錢1分5釐(還未算其去世後嗣皇帝為其建造的功德碑亭等建築)。
除了花費甚巨之外,建成之後的乾隆裕陵(即勝水峪,1799年【嘉慶四年】三月初八由嘉慶定為裕陵)確實在大範圍上實現了這位十全老人當年所想,富麗堂皇崇宏非凡,甚至在很多地方,裕陵要比兩座主陵(順治孝陵,雍正泰陵)都要更勝一籌。
其一,根據《高宗純皇帝實錄》的記載,明確在順治帝孝陵之後,景、泰二陵起初神路兩旁都未設立石像生,直到乾隆繼位之後,方為祖父與父親各建立了5對石像生,而他自己的裕陵則設立了足足八對石像生(加了麒麟、駱駝、狻猊各一對),僅次於曾祖順治的十八對。究其根本,為父、祖二人增設石像生實則是為自己欲立做鋪墊,但沒曾想使裕陵石像生規制居清代眾陵中第二的位置。
其二,作為陵宮部分的門戶—琉璃門,按以往慣例在門前如有玉帶河,均設三座無孔平橋即可,而裕陵的琉璃門前卻設立的是三座一孔拱橋,按照優先級,拱橋要比平橋更顯尊貴,這也使其成為清朝所有帝陵當中唯一的一例,比順治帝的孝陵還要高級。
裕陵琉璃門前的三路一孔拱橋(僅此一例)
其三,在作為陵宮地面建築當中的核心,隆恩殿仿皇帝生前所居環境也設置了東西暖閣,乾隆受其母孝聖皇后鈕祜祿氏的薰陶,亦對佛教崇尚有加,故在隆恩殿東暖閣中開闢了增加佛樓的先例,自此後世皇帝之陵皆以此為範本,均建佛樓。
史海君說:
古往今來,隨著時代的發展,皇陵欽工一事對於歷朝歷代來說越來越重要,對于吉地的選擇也是越來越嚴格,明清兩朝便是集大成者,尤以清朝為最。在當時的卜擇營修時,皇帝與承修大臣們最關注的不僅是遵循祖製成例,更要援引山川形勢進行完美結合,雖說皇陵對當朝國運影響一說僅可作為談資,但不得不說,清代的皇陵在處理人文與自然的相互關係上,確實非常巧妙。
而作為文武兼備、「承父祖之餘烈」的乾隆,在卜擇陵址一事上克服重重險阻,憑藉當時雄厚的盛世財力,為了自己的未來吉地,歷經十餘年,經過多重思慮,最終將心中藍圖變為現實,雖然在此過程中,諸如為父祖建立石像生會被世人評為畫蛇添足,言其好大喜功,但裕陵憑藉規制堪屬上乘,對側面反映當時盛世景象,對後世皇陵的影響,亦是不容忽視。
參考資料:
《昌瑞山萬年統志》
《欽定大清會典事例》
《內務府奏案》
《清皇室四譜》
《世祖章皇帝實錄》、《聖祖仁皇帝實錄》、《世宗憲皇帝實錄》、《高宗純皇帝實錄》
趙爾巽《清史稿.世祖本紀》、《清史稿.聖祖本紀》、《清史稿.世宗本紀》、《清史稿.高宗本紀》、《清史稿.卷二百一十四.列傳一》
版權註明:本文系作者「史海甄客百曉生」原創所有,非經授權不得轉載抄襲,違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