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清華大學環境工程系的女生吳虹飛,把120多公斤的垃圾運回了清華園。
她正在準備她的本科畢業論文——《北京固體廢物焚燒可行性分析》。她把120多公斤垃圾堆在實驗室裡分類,烘乾,焚燒,計量,計算熱量、廢氣排放、焚燒爐容量,在論文中提出了「垃圾分類」的重要性。
導師覺得阿飛很笨:「你怎麼還要學個文學雙學位!你還要唱歌!你論文都沒寫通順!」
由於概念太超前了,她差點沒法順利畢業。因為當時大家都在研究垃圾填埋,讓蚯蚓吃垃圾。
在清華這麼一個普遍枯燥的理工科大學,阿飛也寫詩,創作音樂,唱民謠。她的詩和歌裡動不動就死人,搞得清華文壇和民謠圈一時人心惶惶。
畢業前她心血來潮要在學校裡辦一場民謠演唱會,吉他手是李健——那時他仍是一個喜歡在草地上彈吉他的校園民謠男孩。他們在清華西階排練《糧食》這首歌,李健排練得很用心,倆人也不怎麼說話,很兢兢業業的樣子。
演唱會來了1000多號人,隔壁的迷笛(不是北大)學生也過來了。後來學校嫌《糧食》這首歌太不校園,就直接派人來拉閘了。
1999年,這位全中國首位研究垃圾分類的女詩人、女民謠歌手,在百無聊賴之下組建了一支名叫「幸福大街」的搖滾樂隊,瞬間搖身一變成為全中國首位研究垃圾分類的、學歷最高的搖滾樂隊女主唱。
她在清華女生宿舍裡寫一些豔情詩,用小錄音機錄小樣,其中就包括那首《小龍房間裡的魚》:
「我是魚,小龍房間裡面的魚,其實你從沒有見過我的身體,其實它和靈魂一樣一樣美麗……」宿舍裡清純的女生們大驚失色。
那時她在搖滾酒吧兼職做服務員,認識了耿放、田坤等幾個來自外地的年輕樂手。在1999年夏末,一個涼風習習的傍晚,幾人大肆饕餮完一頓涼皮之後,飽暖思淫逸的阿飛倚在欄杆上,異想天開地說:「如果我成了一支搖滾樂隊的主唱,是不是就會有許多男生來追我?」
酒吧吉他手耿放剛吃完她買的餐後甜點小蛋糕,心懷顧慮地望著她,終於遲疑地應和道:「會的……」
「幸福大街」樂隊就這樣成立了。
和吳虹飛慣用的修辭一樣,「幸福大街」其實是個反諷。這個名字表面看起來美滿富足,但其實樂隊裡每一個人都顛沛流離、滿心苦悶。
他們最開始在一個酒吧裡排練。沒多久,那個酒吧就令人措手不及地倒閉了。
他們只好流竄於海澱區的各處破落民房、地下室、學生宿舍、嘈雜的酒吧之間,和各種盡心盡職的居委會大媽、門衛保安鬥智鬥勇。
「幸福大街」不是工業,不是金屬,不是朋克,更不是最流行的英式和說唱。它像一個無法歸類的怪胎,從北京地下搖滾圈裡突然冒了出來。
他們的歌曲陰暗生猛乖戾,《嫁衣》《蝴蝶》《四月》《流氓》《糧食》,所到之處儘是一片血雨腥風,女主唱卻是一個愛穿「好嫁風」長裙和花旗袍、戴個眼鏡說話嗲裡嗲氣的學院派小女生,南方口音,有時又唱《小龍房間裡的魚》《一隻想變成橘子的蘋果》這種甜美怪蘿莉的腔調,一點兒也不颯酷帥美,令饑渴難耐的搖滾男青年們聞風喪膽。
「幸福大街」樂隊參加了最初的幾屆迷笛音樂節,他們一上臺,臺下生猛的搖滾青年們都懵了:這TM到底是何方妖怪?有人在下面罵「傻X」。但只要節奏稍微「燥」起來,他們也照樣在下面pogo——其實他們主要是為了pogo。
荷爾蒙太旺盛了,又窮,又沒有穩定的住處和性生活,渾身的勁兒無從發洩。
有一年西單廣場音樂節,她帶著樂隊上臺,下面有人罵「傻X」、「滾下去」,她穿著粉色長裙,站在臺上忽然豎中指:「你媽X,有種你上來」。
崔健倒是很欣賞「幸福大街」的音樂。
2000年崔健在三環邊上的cd cafe看了他們的演出,很讚賞,到後臺壓低帽簷和聲音,跟阿飛握手:「你的音樂很牛逼,你要更牛逼一些。」
阿飛看著他覺得眼熟,暈暈乎乎地說:啊?!你是誰啊?(疑問句,不是反問句)
2004年,「幸福大街」樂隊第一張專輯《小龍房間裡的魚》正式發行,立即成為中國地下搖滾不可略去的濃墨重彩一筆。
同時也貢獻出了曾嚇哭無數90後的網絡恐怖神曲《嫁衣》,留下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都市傳說。
央視女性訪談節目《半邊天》專門來為她拍攝了一集紀錄片。她穿著借來的裙子,依舊騎著自行車——幸好自行車座已經不是歪的了。
第二張專輯《胭脂》引領了世紀初的新民謠風氣,第三張專輯《再不相愛就老了》她開始試圖談論一些更嚴肅,也更悲觀的社會話題。第四張《薩歲之歌》改編自她的母語音樂侗族大歌,嘗試電子和世界音樂結合的風格。每一張專輯,她都跳脫出之前的束縛,卻又讓人一聽就知道,這就是吳虹飛,這就是「幸福大街」樂隊。
仍然停留在製作階段的新專輯《宇宙第二定律》中,她開始研究宇宙、天體、宗教和哲學,但所要講述的一切,仍然指向終極的命題——她一生都在追求,但一直都在失去的愛。
竇唯、何勇都聽過她的歌,也很讚賞。
為了養活樂隊,她研究生畢業後進入媒體工作。她是《新京報》和《南方人物周刊》的創刊記者,寫了上百萬字的文化人物專訪,出了四本訪談錄,結果始終無法得到晉升,最後只好揮淚離開她苦心耕耘的單位。
在北京十幾年,她路過天安門,廣場很大,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漫天沙塵的城市從來不屬於她。
銀河帝國吳虹飛&幸福大街 - 宇宙第二定律
她曾經以為靠寫稿就能養活樂隊,最後她發現,光靠寫稿連自己都養不活了。而且真誠自由的搖滾樂,也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世界的變化就是如此恐怖。
離開媒體後,吳虹飛做了幾年的侗族大歌整理、記錄和巡演,帶著最原生態的侗族農民歌隊,一起走了三萬公裡,在全國幾十個城市的小型livehouse演了幾百場侗族大歌專場。
門票錢和募捐款,她全部給了歌隊的成員,讓他們回鄉買種子和肥料,為家人添置新衣。那是她的故鄉和族人。他們的音樂長期被篡改,成為大型晚會、商業演出的肉屏風和流行歌手的裝飾物,習慣性地被剝削。而她讓歌隊知道了,他們才是最應該被人尊重的藝術家。
2016年,她受邀前往聯合國以及美國的幾所大學舉辦了講座,關於中國搖滾樂和少數民族音樂。也成為首位在聯合國發表演講的中國搖滾女歌手。
但她長年處於和抑鬱焦慮的抗爭之中。
她從來不是一個精明堅硬、八面玲瓏的人。她的內心充滿不安全感,應對世界和生活,像一隻驚弓之鳥,隨時搖搖欲墜。她總想抓住點什麼,可是抓住的好像都是飄絮。就這樣被生活拖曳著,止不住向下落。
有一段時間,她極度低落,但又捨不得放棄自己做了這麼多年的音樂,捨不得她熱愛的侗族大歌,捨不得她在意的親人,朋友,捨不得那一鍋花費兩小時燉成的骨頭湯。有時候她努力告訴自己,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再堅持一會兒,也許一切都好起來了。
她的夢想遠遠沒有實現,雖然她對實現夢想並沒有太大的野心和訴求。
今年是「吳虹飛與幸福大街」樂隊成立二十周年,除了僅有的一場演唱會,我們決定為慘澹經營多年的阿飛和樂隊拍攝第一支MV《星際穿越》來慶祝。
(阿飛殺青合影,左起:覃仙球、林嘉熙、蘇千悅、吳虹飛、淏)
整個團隊在三天之內組建起來——覃仙球(導演/編劇),蘇千悅(製片/副導演,淏(剪輯),林嘉熙(攝影),錢賡(燈光/書法)、楊威(道具),以及主角吳虹飛、郭月(華策影視),經紀團隊林瓗、陳樹(華策影視)。
郭月(華策影視籤約演員,洛迦諾銀豹獎&臺北金馬獎電影《路邊野餐》女主角、洛迦諾電影節金豹獎電影《幻土》女主角,2018年洛迦諾獨立評論協會最佳女主角)
我們花了一個星期確定劇本、分鏡劇本,準備好全部道具,租借設備,確定拍攝時間和場地,又花了兩個晚上,完成了MV的拍攝。最後花了兩個星期剪輯完成。
(阿飛戲份花絮,攝影:蘇千悅)
除了副導演,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參與MV的拍攝。極其有限的預算都花在了道具、設備、燈光、場地、交通上。但每一個環節都順利完成了,有如神助。
這是送給「吳虹飛與幸福大街」二十周年的禮物,同時也是給阿飛的一個安慰:當年聽你的歌長大的少年,現在也已經有能力為你和樂隊做些事情了,你曾經影響過我們,而現在,這些影響仍在延續。所以你也要加油,好好活下去!
「吳虹飛與幸福大街」樂隊《星際穿越》MV
導演/編劇:覃仙球
製片/副導演:蘇千悅
演員:郭月(華策影視) 吳虹飛
攝影:林嘉熙
燈光/書法:錢賡
道具:楊威
經紀團隊:林瓗 陳樹(華策影視)
後期/剪輯:淏 蘇千悅
最後說說這個MV。
MV講述的是,一個中年女人沉入水底之後,腦海裡浮現出1999年夏天的自己,那個沉默、天真、決絕的少女,決定與自己的往昔告別,她挖出了深埋多年的舊餅乾盒,終於燒掉了曾經深愛過的男孩寄來的每一封舊信。
畫面裡充滿了閃爍和飄忽,想要表達的其實無非是人到中年,在生活重重圍剿和凌辱之下,年少時的稜角、尖刺都剝落了,曾經最熱愛、最不舍的東西也漸漸消逝,但總還有一點希望,還想挽留點什麼。只能短暫地躲進白日夢或虛無幻境裡,找回一絲絲昔日回憶,證明自己沒有忘記。
雖然底色是蒼涼的,但也許只要擁有過那些吉光片羽,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依然值得。
「你是我最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