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完美:科技與人性的正義之戰》,[美]麥可·桑德爾著,黃慧慧譯,中信出版社2013年6 月出版
現代科學技術仿佛最終能把一切都變得完美無缺,但這只是一個錯覺,實質上只是讓一切變得固定化、現成化罷了。而美、好、優秀等價值概念本身並不是科學技術能夠提供的,當我們要運用某一科學技術改善人類境況時,我們應當首先反思相應的「意圖和目的」究竟是什麼。
■胡翌霖
在20世紀上半葉曾經風靡一時的優生學,甚至在許多地方以法律的形式推行,最終由於納粹的暴行而聲名掃地。納粹的錯誤是顯而易見的,它試圖通過強制節育乃至種族滅絕的暴力手段改善人種。但出錯的是什麼?僅僅是暴力的手段,還是說優生學本身也有問題?這一問題似乎從未得到充分的反省。到了半個世紀後,隨著遺傳學、基因學等生命科技的發展,優生學的相關問題又以新的形式顯露了出來。
這正是麥可·桑德爾《反對完美:科技與人性的正義之戰》一書所面對的問題:納粹的強迫固然不對,但如果一切都是出於自願呢?如果父母出於自己的意志,利用遺傳學和基因技術更好地「定製」自己的孩子呢?我們還有理由提出異議嗎?
不同於許多技術批判者,桑德爾並不全盤拒斥基因技術,而是對科技的運用展開了倫理反思——優生學不僅僅是一個科學和技術的問題,也更是一個倫理和價值的問題。在研究具體如何辨識和篩選優質基因之前,我們先要反思的是:究竟什麼才是「優」?
桑德爾以一個特別的案例開始談起:一對失聰的女同性戀伴侶想要一個同樣失聰的孩子,因此找到了五代人都耳聾的捐精者,最終成功地生育了一個聾兒。此事經媒體報導後引來了諸多譴責,但她們不以為然,她們認為她們和那些要求精子提供者有高身材和高智商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在她們看來耳聾並不是一種缺陷,而是一個難得的特質。
那麼這對伴侶的做法有問題嗎?如果她們做錯了,問題是出在不該讓孩子耳聾,還是「定製」孩子這一舉動本身?而那些為孩子定製一般被認為是優秀品質的父母,其做法是否也有某些令人不安之處呢?
桑德爾的不安與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的反思遙相呼應。海德格爾指出,現代技術的實質是「集置(或譯座架)」,它就像一個無所不包的架子,預先規定了每一件事物的位置,所有的事物都呈現為定製物,井井有條但不再有驚喜和神秘之處。
桑德爾認為,生命本應被看做一種「恩賜」,一種自然的「給予」,而不是一種訂造的產品。基因定製的問題不在於損害孩子的健康或所謂的選擇權(孩子本來就沒什麼選擇權),而是在於在這種行為背後所隱含的傲慢態度,而這也將損害親子關係,使父母失去「對不速之客的寬大」這一理念所激發出的謙遜態度和同情心。
桑德爾承認這種把生命看做恩賜的態度有某種宗教性,但這一理念也並不要求信奉某種宗教。相反,對人類科技能夠掌控一切的傲慢心態同樣有某種宗教背景,只是由人類取代了上帝的位置。
現代科學技術仿佛最終能把一切都變得完美無缺,但這只是一個錯覺,實質上只是讓一切變得固定化、現成化罷了。而美、好、優秀等價值概念本身並不是科學技術能夠提供的,當我們要運用某一科學技術改善人類境況時,我們應當首先反思相應的「意圖和目的」究竟是什麼。
桑德爾花了很大篇幅討論體育運動員的問題——用技術手段改善運動員的某些條件,究竟是好是壞呢?桑德爾認為不能一概而論。例如為跑步運動員設計更好的跑鞋,很可能是對跑步運動的促進,但允許跑步運動員搭乘地鐵完成馬拉松則完全是破壞了運動。那麼營養劑、興奮劑、特殊的訓練設施或特定的手術呢?有一些措施似乎處於中間地帶,很難給出明確的判斷,但這類問題的曖昧性恰恰意味著這類問題需要得到更多的反思和討論。每一項技術措施究竟是好還是壞,問題不僅僅在於技術本身,更在於我們對這一「運動」本身的「意圖和目的」的理解,我們究竟為何欣賞跑步比賽?我們如何理解作為跑步運動員的「優秀」?在表面上,跑步這一運動追求的是更快的速度,跑得快就是好運動員,但如果這一速度是通過興奮劑乃至搭地鐵而達到的,這又背離了跑步的宗旨了,藉助了背離宗旨的技術而達成的「更快」未必是一個更好的結果。
面對基因技術的問題也是類似,表面上說,我們更青睞更高、更健美、更聰明的孩子,但僅此而言未必就是一個更好的結果,關鍵在於,生命的宗旨、人生遊戲的規則是否被破壞了?人類社會原本那些令人欣賞和激動人心之處是否打了折扣?
桑德爾支持為醫療目的的基因技術,而反對為「追求完美」而濫用。當然,他承認這兩端之間的界限並不清晰,但這不意味著我們無需小心分辨。一味地抵制技術並不一定意味著回歸所謂的「自然」狀態,製作和使用技術本來就是人之為人的自然狀況,但一味地臣服於技術同樣並不可取。沒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機械手段幫我們判定每一項技術的倫理後果,在發展技術的同時,我們必須始終保持反思和警醒,基於人性對科學技術有所取捨。這是桑德爾給我們的啟示。
《中國科學報》 (2013-08-23 第14版 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