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達爾文當表弟,可能至少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充分利用達爾文的名聲,為自己開路,不管走到哪兒,不管遇到什麼人,一定第一時間亮出「達爾文表弟」的身份,招搖撞騙之事未必做,但拉大旗作虎皮為自己添光環,總會十分奏效。
另一種,則是冷眼旁觀不服氣,退避三舍暗中較勁,在自己中意的研究領域內焚膏繼晷,竭力爭取獲得不亞於達爾文的成就。
高爾頓選擇了第二種,這就註定了他的一生,必將格外勞累辛苦。
達爾文(左)高爾頓哥倆好
說起來,在人類歷史上,首創天氣預報的人,是高爾頓;發現指紋獨一無二且不可改變的人,是高爾頓;發明實用電傳打字機的人,也是高爾頓。
對我們一般大眾而言,只要能擁有其中一項成果,即使不敢想青史留名,也至少足以快慰平生了吧?
可對高爾頓來說,這些遠遠不夠。
表哥達爾文對進化理論所做的貢獻,是影響全人類級別的。在進化理論的一些狂熱追捧者看來,古往今來,地球上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與達爾文爭鋒。相比之下,自己的那點小發明小創造,不過是小娃娃過家家的把戲而已。
不過,如果只拿兩個人二十歲前來做比較,高爾頓其實是完勝達爾文的。
少年達爾文作為一個富家熊孩子,頑皮,粗暴,說謊,偷竊,父母天天盯著他犯愁,擔心他將來會玷汙家族的名譽。
而少年高爾頓則有神童之稱,兩歲會背乘法口訣,五歲能讀荷馬史詩,智商高達200。如果不是他們年齡相差十三歲,那麼姑媽生的乖寶高爾頓,鐵定會是讓達爾文時時蒙羞受辱的「別人家的孩子」。
達爾文起初讀醫學,高爾頓起初也讀醫學。在學習過程中,高爾頓覺得只讀教科書上對各種藥物的介紹不解渴,下決心要把藥典上開列的所有藥物親口嘗一遍。他從字母A開頭的藥吃起,吃到字母C開頭的巴豆油,劇烈的腹瀉讓他差點把腸子拉出來,這才停止了冒險。
高爾頓不是膽子大,他只是好奇。在伯明罕綜合醫院,病人死亡令他不適,屍體解剖更令他恐懼,等到一直逼他學醫的父親一過世,他二話不說,馬上像表哥一樣放棄了學醫。
在短暫的迷茫期中,又是表哥達爾文的經歷,給了他重大啟示。當年達爾文讀劍橋大學,是花花公子典型,每日呼朋喚友,飲酒逃課,無歌不歡,可搭乘「貝格爾號」科學考察船環球航行一圈之後,一頭扎回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酒不沾,人不見,日日夜夜苦心鑽研進化理論,儼然變成了一個嚴肅勤勉的科學家。
高爾頓不可能再走表哥已走過的水路,他選擇了南部非洲。在當時歐洲人的概念中,南部非洲依然是一片神秘兇險的土地。高爾頓到達的許多地域,還從來沒有白人出現過。對於布須曼人和霍屯督人,高爾頓都有過深入接觸。納米比亞全境的地理測繪,是由他主持完成的。
等他回到倫敦時,正有一個被白人殖民者哄騙來的布須曼女性薩拉·巴特曼,以「霍屯督維納斯」之名轟動英倫三島。當時,整個倫敦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能用布須曼語與薩拉交流,高爾頓是其中之一。
「霍屯督維納斯」薩拉·巴特曼
非洲之行,果然給高爾頓帶來了巨大收穫。
表哥達爾文怎麼就從花花公子變成科學家了呢?那種神奇的轉變,現在高爾頓也親身體驗到了。
自我激勵沒有用,自我譴責沒有用,痛下決心也沒有用,去做事情!你做過的事情,會生動鮮活地刻印在你大腦深處,不是它們給你動力,它們就是動力本身!你將自動對工作投入全部熱情與精力,即使想停都停不下來。
在非洲,高爾頓遇到的人們那麼好的適應了嚴酷的沙漠環境,這讓他久久難忘。「他們為什麼能比我生存得好?」正是出於這種好奇,高爾頓開始著迷於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於是自然生發出對人類生理和心理特點的興趣。
心理學,成為了他堅定不移的工作方向。
當時,剛剛從哲學中獨立不久的心理學,被馮特與鐵欽納等構造主義者牢牢統治著,他們主要研究「支配所有心靈的一般定律」,從萬千人中抽象出心理元素,恰恰要過濾掉一切個人色彩和個人特性,為此,心理學家必須接受長時間的內省法嚴格訓練,能把自己鍛造成為不帶任何感情的測試機器才好呢。
高爾頓則反其道而行之,依據達爾文理論提出,在同一物種內部,只有單個成員存在變異,進化才成為可能。因此,如果按構造主義所堅持的那樣,心理學只關注抽象元素,而不關心鮮活的生命差異,是什麼也無法說清楚的。
由此,高爾頓成為個體心理學的開創者。
高爾頓有一句名言:「每當可以計數的時候,就計數。」實際上,就是用調查統計的方式進行心理學研究,這一點,為心理學的科學性提供了必要的保證。
作為計數和測試狂人,高爾頓在日常生活中相當辛苦。
參加演講會,他會特意給自己安排一個座位,面對觀眾,為的是統計觀眾的表情變化頻率。他的發現是,兒童保持安靜的時間很少能超過一分鐘,老年人則可以一動不動達十分鐘以上。
去賽馬場,別人投注賭錢,會全神貫注盯緊奔跑中的賽馬,他呢,像個變態一樣,只看觀眾的面部表情。
他還研發出一種特殊口哨,平時藏在紳士手杖裡,到了動物園,就偷偷吹響,以測試各種動物會做出什麼反應。為此,倫敦動物園不得不把他列為重點照顧人物,以防他的哨聲引起動物暴動。
高爾頓最著名的測試活動,是在倫敦健康展覽會和科技館設立實驗室,吸引大批民眾前來做測試。
除了身高、體重這些常規項目之外,人們還可以測肺活量、頭顱大小、雙手握力、視覺反應、最高可聽音調等,共有十七項之多。測試完成,被測者能得到一張卡片,上頭寫有相關測試結果,他們歡歡喜喜地拿走,就可以對家人和朋友們炫耀了。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種測試並不是免費的。因而,當時的情況確實令人匪夷所思,明明是高爾頓想為自己的科學研究收集數據,可大眾卻趨之若鶩,不僅送上自己的身體,而且還給他送錢。
由此,高爾頓又成為史上靠心理測試賺錢第一人。
為了更好地理解精神病患者,高爾頓強迫自己時時想像,周遭每一個人都在監視自己。
不久,他就驚恐地發現,原來,這樣引導自己進入強迫妄想狀態,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難度啊。最後,當早晨散步時,他都會感覺,連路邊吃草的馬,也在令人懷疑地偷窺他,又有意偽裝成心不在焉的樣子。
由此,他得出的結論是:所謂精神健全,就是身處一塊四周沒有遮攔的峭崖高地,我們任何一個人隨時都有可能摔下去。
對此,多本心理學教科書給出了相同的評價:他的嘗試,出於對人的深切理解與關懷,相當令人感動。
1869年,高爾頓《遺傳的天才》出版,標誌優生學在他手上誕生。
表哥達爾文及時發來賀電:「這是我一生中讀過的最有趣、最具獨創性的東西,祝賀你發表了這部令人銘記的著作。」友好熱情沒問題,但仔細品咂,會不會稍顯外交辭令?當然,「令人銘記」還是能夠直擊痛點的,因為達爾文知道高爾頓最渴求什麼。
創立優生學,本來有可能成為高爾頓與表哥達爾文並肩揚名歷史的最佳機會,但事實上,他還是失敗了。
高爾頓實地調查了300個高層人士家庭的977名成員,他們的社會身份分別是法官、軍官、作家,科學家、音樂家、畫家等。其中,父親符合卓越標準者為31%,兒子符合卓越標準者為48%。
高爾頓自問:兒子輩如此之高的卓越水平來自哪裡?高爾頓自答:當然來自遺傳。
這就是高爾頓優生學的核心理念。他不否認環境的作用,但他更強調,遺傳才是關鍵中的關鍵。所以,他主張,必須採取措施,如由政府提供財政支持,鼓勵傑出人士多生育,同時抑制社會失敗者的生育數量。
對於這種英國版的「老子英雄兒好漢」理論,批評者很容易指出,一個人要成為卓越者,其營養水平、受教育水平以及出人頭地的機會等相當重要。高爾頓輕視這類環境因素,一味推崇遺傳稟賦,只能暴露出他本身作為貴族不了解也不在意底層階級生活狀況的傲慢與自鳴得意。
達爾文的進化理論面世後,也曾遭到無比兇猛的攻擊,但會有大批文化精英如赫胥黎等站出來,為達爾文辯護,認為進化理論固然駭人聽聞,卻是對科學的高貴遵奉。
而高爾頓的優生理論一出,批評的主力,正是當初為達爾文辯護的那群文化精英。
如果僅從實用角度看,高爾頓的優生主張一定會有效果,在一個長時段內,高富帥多生,相反者少生,當然會改變人口結構。
但問題在於,人間不是動物飼養場,只讓卓越者越來越多,從來不是人類生存的目的指向。不管是健康還是殘障,不管是聰穎還是愚鈍,在造物主的價值天平上,都是平等的。不管從前抑或現在,高爾頓的優生學都必然在人性這堵牆上碰得頭破血流。
況且,優生學理念流傳到美國,部分地區制定法律,用強制手段為弱勢者絕育,成為人類歷史上抹不掉的醜聞之一。至於納粹以優生的名義進行種族屠殺,那就更是不可饒恕的滔天罪惡了。
鄧肯與蕭伯納
關於優生學,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軼事是真的。
當時,高爾頓首創的優生學,是全社會的熱門話題。因此在倫敦一個社交場合,美國舞蹈家鄧肯問愛爾蘭作家蕭伯納:如果我倆結合,生了孩子,有你的頭腦,有我的身材,會很完美吧?
這不是她在輕浮地勾引蕭老師,而是在進行正常的科學探討。
但蕭老師一向不是好相與的人物,反應相當快:萬一這孩子有我的身材,有你的頭腦,那豈不是一場災難?
這次對話發生時,高爾頓在場,他以專家身份嚴肅指出,蕭老師所擔心的情況是有可能出現的,概率達百分之五十。
從事業路徑的角度來看,達爾文與高爾頓,分屬兩種不同類型。
達爾文一生只幹一件事,專注,持久,精深;高爾頓則興趣廣泛,多領域出擊,全面撒網,四處開花。孰優孰劣?恐怕永無定論。應以誰為楷模?這樣問也沒什麼意義。
因為一個人,是走達爾文專精的路,還是走高爾頓廣博的路,更多受自身內在稟賦及成長環境的影響與決定,重要的是,聽從自己的內心呼喚,果斷做出選擇。
然後,不管選擇了哪種類型,都要像達爾文和高爾頓一樣瘋狗撲食,一口咬定不放鬆,絕不當那種在兩堆乾草之間餓死的驢,就對了。
「霍屯督維納斯」
薩拉·巴特曼,1810年被白人殖民者從今南非地區誘騙至倫敦,從此,21歲的巴特曼開始了非人的生活。
她的吃住條件如同豬狗一般,被當做怪物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裸體展覽。她的臀部成為人們熱議話題,還給她取了藝名「霍屯督維納斯」,隨後在歐洲各國展覽,讓貪婪大眾觀看她的胴體,科學家則研究她的身體構造。
四年之後,她悲慘去世。
1995年,南非政府與法國政府談判,要求將巴特曼的遺體歸還,葬在她的出生地。經過長達七年的艱苦努力,法國終於通過一項法律,允許在外漂泊了近200年的巴特曼魂歸故土。
2002年8月8日,成千上萬南非人聚集在巴特曼的家鄉東開普省漢基村,為她舉行葬禮。莊嚴的南非國歌,激揚的傳統鼓樂,凝重的各界致詞,燃燒的傳統草藥,以及激動的鄉親同胞,構成了葬禮的主旋律。
弗朗西斯·高爾頓
人類學家、氣象學家、地理學家、心理學家,生於1822年2月16日,逝於1911年1月17日。他學術興趣廣泛,涉獵人類學、地理學、數學、力學、氣象學、心理學、統計學等。在心理學領域,他著重研究個體差異,開創了優生學。他關於人類官能的研究,開闢了個體心理和心理測驗研究的新途徑。因學術成績卓著,入選英國皇家學會,晚年受封為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