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懿」這個名字,對關注過兒童文學、圖畫書的人來說,一定是熟悉的。但想要清晰明了地介紹他卻仍然是個難題,因為可以掛在這個名字之前的頭銜實在太多——
他是國內重要的兒童幻想文學作家,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開始了創作的高峰期;他是最早在中國介紹和研究圖畫書閱讀的人之一,十三年前出版的《圖畫書:閱讀與經典》對中國圖畫書推廣所產生的作用,怎樣講都不為過;他翻譯的圖畫書有幾百本之多,涵蓋了日本和歐美的諸多經典作品;從《怪物爸爸》到《巴夭人的孩子》《馴鹿人的孩子》,再到即將面世的《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他創作的十幾本圖畫書也在近幾年陸續出版;而在所有這些之前,他是學習昆蟲學的理科生。
作為記者,去採訪彭懿之前,準備工作都有些無從下手。因為,哪怕只看他的十幾本圖畫書,也會產生一些困惑:這些故事,有些是溫情而有著浪漫的想像的,有些是活潑搞笑的,還有些是通過攝影實現的紀實。也許是思維的局限或慣性,對一位作家、一位學者,我們已經習慣於將他的創作風格或研究方向做出最簡單的概括,哪怕採訪的結果是撕去片面的標籤,在開始也需要先貼上一個。但面對彭懿,這個方法是失效的。
好在見到他本人之後,就疑惑不再,好像一切都找到了答案。彭懿身材很高,腰板挺直,不看資料很難猜出他的年齡,這兩年,他去蒙古的極寒之地尋找馴鹿人,又到冬天的北疆拍攝雪景,彭懿說自己「特別強健」,不怕冷;他講話時還帶著來自東北老家的口音,思維敏捷又豪爽,記者每次提問總是剛說出一個話頭,就馬上被他接了過去。他旺盛的精力,對新事物的敏感與熱情,哪怕只是相處一個小時,也能充分地感知到。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兒童文學開始了興盛期,到近十年圖畫書出版的熱潮,風起雲湧的三十年裡,彭懿可能不是最暢銷、名氣最大的作家,卻往往是引入新的概念,創造出新形式的人。借著新書《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將要上市的機會,書評周刊的記者採訪了彭懿,聽他講述自己的創作,以及對國內原創童書的觀點和評價。
彭懿,文學博士,多年來遊走於幻想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既是作家、學者,也是一名攝影師和電影製作人。著有《世界圖畫書:閱讀與經典》《世界兒童文學:閱讀與經典》等理論專著,《我撿到一條噴火龍》《藍耳朵》《靈狐少年》等長篇幻想小說及《怪物爸爸》《巴夭人的孩子》《螢火蟲女孩》等原創圖畫書。
採寫 | 新京報記者 李妍
「我不喜歡那種糖葫蘆式的結構」
新京報:從今年1月到現在,你接連出了《山楂村和狗獾村》《守林大熊》《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這三本圖畫書?
彭懿:對,其實我出的圖畫書不算多,以前我一直寫長篇幻想小說,圖畫書算上《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這些年一共只有15本。圖畫書不像寫小說,我一個人在家裡寫,然後交給一個編輯他審完給你提意見,然後再終審就結束了。圖畫書我寫出來之後要找到一個畫家,這就很難,然後我們要成立一個團隊,不斷地要見面、要討論,大家一遍一遍改。我的每本圖畫書打磨三年、四年都有的,時間最長的一本《怪物爸爸》花了整整七年。
《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作者:彭懿繪者:田宇版本:接力出版社 2019年3月
新京報:你這幾年出版的作品,圖畫書佔了絕大部分,這是有意的轉向嗎?
彭懿:2015年出版了最後一本長篇幻想小說《靈狐少年》,後來我就決定不再寫長篇了。因為現在有很多人的作品是一種「糖葫蘆結構」,他們自己會說是「系列」,設定一個人名,一個班級,用一個個小故事合成一本書,這其實是一種簡單、討巧的創作。我寫長篇不是這樣,我寫的更像電影,從頭到底一氣呵成,充滿懸念。讀者可以一口氣讀完,但是我一口氣寫成就要寫七八個月,所以我覺得特別累,寫完之後也很難聽到讀者的意見,後來就不寫了。另外,圖畫書給我提供了更多嘗試的可能,我可以變換很多創作的方法,所以現在把精力都放在圖畫書上。
新京報:現在好像市場上那種糖葫蘆似的系列故事很受歡迎。
彭懿:因為它閱讀起來非常輕鬆。但我不會創作這種類型的書,我會寫得更少,一年兩三本圖畫書足夠了,要寫一本好一本。我更多的精力還是要放在創作好書上。好書做起來比較難,特別是圖畫書,像《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算很快的,也用了半年多,畫了九稿。
《靈狐少年》
作者: 彭懿版本: 晨光出版社 2015年5月
新京報:你的圖畫書也有很多融入了幻想的元素,和寫長篇幻想小說相比,兩者的差別在哪些地方?
彭懿:對,因為我是幻想小說作家。相比於童話,幻想小說是給更大一些的孩子看的文學樣式。幻想小說有不同樣式,第一種,很多小說在現實和幻想之間有一扇門和通道,像《哈利·波特》,開頭寫他在姨夫家裡遭受欺凌,這是現實的,後來他收到霍格沃茨的信,又到車站站臺,就進入了幻想世界;再像《納尼亞傳奇》,是有一個壁櫥,鑽進壁櫥就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有一種樣式,就像《魔戒》,那個世界跟我們是永遠隔絕的。第三種就是我常用的,幻想的事情一下子就出現了,沒有那道門,日常的魔法就在我們身邊發生,這種最容易讓人相信,圖畫書比較薄,我一般會採取這種樣式,不需要很多鋪墊。
《仙女花開》文、攝影:彭懿繪:索焱版本:接力出版社 2018年4月
跟其他作家的不同在於,我也是一個研究者,所以我創作時會更多地考慮結構特徵。比如《仙女花開》,我用了一個民間故事的軀殼,民間故事有很多特徵——幾乎沒有心理描寫,沒有血腥場面,甚至沒有地名人物。但是我最後的結尾是開放的,不是民間故事那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新京報:你在之前的採訪裡說過,你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天賦型的作家,更講究技巧多一些?
彭懿:我覺得有些作家是天生的。而我就得去學習,總結研究。但我覺得走到現在,即便到這個年齡,我還是有激情,想寫出好書,不想「生產」。所以我不喜歡那種糖葫蘆式的結構,因為這等於就是在生產,像做磚頭一樣,一排一排非常壯觀,但每部作品全是一樣的。我受不了,作家不能做這件事情,我必須變化。在那種故事裡,前後情節沒有關係,你也看不出人物的成長。我寫的每部幻想小說,其實都是成長小說,圖畫書呢,因為它短,所以它凝固的是成長的瞬間。
彭懿
圖畫書它有自己的特點,因為讀圖畫書的孩子那麼小,故事不能有閃回,不能有回憶,一般很少用倒敘,他看不懂、理解不了,所以作家要知道這些特點。中國現在出了很多圖畫書,幾千本,但是很多書就是見光死,你出了就出了,出了就沒了,也沒人知道。前兩天我看到有一位年輕的畫家,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在簡介裡寫,已經出了六本圖畫書。這是我覺得最可怕的事情,書出來並不是成功,要真正能留下來才是。
新京報:但不是每一位畫家都願意用很長時間打磨一本圖畫書吧?
彭懿:所以我很少跟那種耐不得寂寞的人合作,我一開始就會判斷出來。我跟九兒合作《妖怪山》,跟李海燕合作《螢火蟲女孩》系列,開始都花了好幾年的時間,這不是誰都能堅持的,有的人能接受,有的人不能接受,一開始就要考量好。所以我覺得做圖畫書,一個是執著,一個是熱愛,真的是要特別地熱愛。但一位畫家能有五本這樣的書的話,其實就很了不起,後來這幾本書賣得都非常好,都重印了幾次,她們的版稅也不少了,所以如果堅持,還是可以生活得很好。
「國內原創圖畫書,變多了也變好了」
新京報:比起以前,這幾年國內原創的圖畫書開始多起來了。
彭懿:變多了,也變得好了,而且這幾年好像有個特點,就是原創有的時候賣得比引進版還要好,開始被接受了。好多年前我在日本的時候,他們就說,日本的本土的圖畫書要比引進版賣的好,現在我覺得我們有這個傾向。
《螢火蟲女孩》《山楂村和狗獾村》《守林大熊》
作者:彭懿
繪者:李海燕
版本: 接力出版社 2017年6月-2019年1月
新京報:您當年出《圖畫書:閱讀與經典》的時候,應該是國內最早在倡導圖畫書的人之一。
彭懿:是這樣,我1988年去日本留學,就接觸到了圖畫書,那時候在中國根本不可能出圖畫書,一本書那麼貴那麼厚,根本沒人會買。後來1999年,我有一個機會去大阪國際兒童文學館做研究員,我在那個時候收集了所有的資料,帶回來之後就開始研究,然後在2006年出版了這本《圖畫書:閱讀與經典》。
那本書的體例和樣式都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到現在應該賣了幾十萬冊,每年都印好幾次。當時我想的就是怎麼能給家長寫一本實用的書,百科全書式的,讓他們能照著這本書來選書、買書。我做了一個評價體系,每本書得過安徒生獎或者什麼什麼獎,入選了什麼推薦目錄,比如紐約公共圖書館百本推薦書單,這都是我一個一個查出來的,現在你看我們出版的圖畫書都這麼做,實際上是當時我創造出來的。這本書出來之後,很多出版社也照著書中的目錄來買版權,它讓我們圖畫書的起點站得非常高,之後幾年我們引進的圖畫書都是經典,但現在引進的書就參差不齊了,有些很差。
新京報:因為參與進來的出版機構也有點太多了。
彭懿:現在很多的公司都進到圖畫書出版的市場,甚至有的時候去談版權財大氣粗,說「你有多少書,全買」。
《世界圖畫書:閱讀與經典》
作者:彭懿
版本: 接力出版社 2012年12月
此為《圖畫書:閱讀與經典》的修訂再版版本
新京報:《圖畫書:閱讀與經典》是給家長、出版人推薦了一批經典書,現在新的圖畫書越來越多,你會怎麼建議大家去挑選和判斷這些新書?
彭懿:這個我沒有做過。因為現在閱讀推廣人或者民間的閱讀推廣組織非常多,家長買書也比較理智,現在家長們都是很聰明的,在選書的時候都是會看很多評論、評價的。當然他們也會批評,覺得一本書很差就口誅筆伐,比如說一本書三觀不正,很多家長就不舒服,對不對?他們的批評傳播也很廣,對圖畫書提出很多意見,反過來也對我們創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新京報:說起批評,好像有一些觀點認為,像《格林童話》這樣的經典童書,其中的一些元素已經不是很符合現代的三觀,不是那麼適合孩子讀。你曾經對《格林童話》做過研究,覺得現在兒童讀物越來越豐富,《格林童話》會漸漸淡出兒童閱讀的市場嗎?
彭懿:它不會。我覺得格林童話是一個源泉,因為它是民間故事,是文學最原初的一種樣態,它的文字非常的簡練,而且這些故事代代相傳,極其吸引人。我們之所以說它有恐怖的東西,因為它是來自於民間,民間文學的特點就是有那種東西。比如把手指頭伸進去,手指就斷掉了,但是民間故事不會描寫他怎麼疼的,也不會描寫流血的場面。
彭懿
我覺得只是在閱讀上需要一些篩選和改寫,民間故事絕對有它的魅力,所以格林童話應該是代代相傳的,只是我們怎麼去把握。你在網上一搜,《格林童話》大概有上千個品種,你怎麼選擇?比如你給一個幼兒講本該是大孩子看的《格林童話全集》就不行,要給他們看篩去很多東西的改編本。那如果你讀的是獲得凱迪克獎的《白雪公主》的圖畫書,很大的開本,非常的美,你讀完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女孩子。還有像我最喜歡的童話作家安房直子,她從格林童話中吸取了很多東西,我就很喜歡。
「我能想出32個屁,就很偉大了」
新京報:你好像是一個對新的事物特別敏感,特別有熱情的人?
彭懿:是這樣。另外我是學理科的,我對技術也感興趣。不斷地嘗試,不斷地學習,這對我而言很重要。我創作,翻譯,還攝影,研究性質的書就出過13本,而且我的職業也換過好多,我覺得我的特點就是永不停止。《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中有一個情節,就是小孩做夢,每天晚上睡魔怪來抓他,他每次都跑得太慢被抓住,他就想,我要是穿上一雙球鞋,是不是就跑得快了?他也不知道這有沒有用,但我寫了一句話,其實是我人生的一個總結:「不試又怎麼能知道!」他就穿著球鞋睡覺,結果那天晚上跑得飛快。
《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對我來說就算是一個挑戰,我想寫荒誕搞笑的童話,想挑戰屎尿屁的主題,可是屎尿屁的問題在哪裡?太髒了,畫面怎麼呈現?最後總而言之做成了,和我合作的畫家田宇特別優秀,他也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人,畫得好玩極了。
新京報:你出了幾本攝影圖畫書《巴夭人的孩子》、《馴鹿人的孩子》,還有攝影和繪畫結合的《仙女花開》,這些形式都很特別,你是拍攝之後想到這些內容可以做成圖畫書的嗎?
彭懿:是拍攝之前就想做。我以前在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當過五年導演,攝影應該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之後出過好幾本攝影集,配上文字,賣得也很好,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想過創作圖畫書。我開始做圖畫書之後,就突然間想,可不可以創造出來一種特別的攝影圖畫書?
《巴夭人的孩子》
作者: 彭懿 版本: 明天出版社 2016年1月
然後我去拍了《巴夭人的孩子》,當時的想法是,書只要能出版,就是一種肯定,可沒想到書出來後賣到14萬冊,很多媽媽跟我說,孩子特別喜歡《巴夭人的孩子》。我想,是攝影圖畫書有它特別的魅力,如果是去畫巴夭人的孩子,你畫得再好再生動,讀者看的時候也知道你是畫出來的;再像《馴鹿人的孩子》,那些人生活在零下52℃,和鹿生活在一起,沒有地種,沒有水果吃,什麼都沒有,只是講,沒人相信,那我拍出來給你看,就有不一樣的力量。
攝影圖畫書這個形式,我沒有見別人做過,不敢說國外就一定沒有這樣的書,但我沒有借鑑誰。有一些人不承認這樣的書是圖畫書,但我不在意,我覺得我們能出版這樣一本書,它就是一種樣式,它存在著,我就覺得很滿足。
新京報:現在攝影在你的生活中佔據了很大一部分時間和精力?
彭懿:我每年有大半年都在外面跑!前一段時間我在新疆拍下雪,拍白樺林,可惜一直不下雪,以後還要去。今年7月份我要去義大利拍多洛米蒂山,10月份去英國拍一片迷幻的樹林,我在西班牙也找到一片樹林,也拍了幾十天,就在那裡等霧,等光。這些題材都在那兒,就好像自己有個抽屜似的,有時突然受到一點啟發,就可能創造出來一本特別的書。
新京報:你接下來的作品還有什麼樣的嘗試?
彭懿:我一直想嘗試但又最難寫的,是荒誕童話。有一套書《晴天有時下豬》,畫家叫矢玉四郎,他寫得非常荒誕,但又符合邏輯。你看了就會覺得,這麼荒誕搞笑,他怎麼能想出來。我想往這條路上走,但特別難,因為我不是那種天才。
《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內頁插圖
《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就是一本腦洞大開的爆笑荒誕的圖畫書,之後我還會和畫家田宇合作一本圖畫書,同樣是這個風格。我們想做成一本鬧劇,讓孩子充分釋放他的天性。總給孩子讀溫情的圖畫書當然也可以,但有的時候需要這樣搞笑的書,我覺得這才是最貼近孩子天性的。我想做出一本圖畫書,每一頁都讓人笑,不只是小孩笑,成人也笑。
新京報:國內原創的圖畫書,這種搞笑風格的確實很少,溫情傳統還是佔據了主流。
彭懿:因為它特別難。我們的圖畫書多是傳統、禮義、教育的,所以我一直想嘗試。國外經典的圖畫書有很多這種風格,真的是沒法超越。比如關於屎尿屁的,《是誰嗯嗯在我頭上》就特別好,我第一次給小孩講那本書,他笑得不行。還有宮西達也的《好餓的小蛇》,特別簡單,但我想一輩子也沒想出來,人家就想出來了。
《我用32個屁打敗了睡魔怪》內頁插圖
這種故事太難想了,所以我覺得我能想出「32個屁」,就很了不起很偉大了(笑)。而且田宇畫得很精彩,屎尿屁的問題是容易髒,但他把屁畫得像煙花一樣,非常絢爛,變成一個狂歡,特別好玩。我在現場給孩子講這個故事,孩子會笑得滾到地上。我覺得,一本圖畫書讓人享受了這樣一段閱讀時光不就夠了嗎?故事的魅力是最重要的。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採寫:新京報記者 李妍;編輯:楊司奇、走走;校對:薛京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書友轉發至朋友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