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普通人的行動和日常生活,」沃爾特·哈林頓說,「在我們的行當裡,這種記錄太少了。這種故事記錄人在生活裡尋覓意義和目的時的行為、動機、感情、信仰、態度、不滿、希望、恐懼、成就和渴望。它們幫助人理解自己在世界裡的位置。」
他曾經寫過一個故事,「這家人的十幾歲的男孩兩年前自殺了。我努力向他們解釋我想寫的那種故事,探究要達到的深度。父親聽了許久,最後說,「這麼說,你想知道我在安靜房間裡祈禱時心裡想什麼。」」
哈林頓說,最簡單的形式就是:人怎麼生活,他們看重什麼價值?
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組成了這個世界。
「2018 故事」是《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的新欄目。
王萱沒有太多猶豫就籤下了續租協議。
月租金 1760 元,服務費 1183 元,季付。王萱在自如 App 中一次性支付 6463 元,差不多是當時一個月的稅後收入。
點下付款前王萱想了一周。春節剛過,3 月初北京房租價格上漲飛快,王萱看了看周邊行情,同樣在通州,「10 平米距離地鐵還遠,都敢 2500 恨不得 3000。」
「(續籤)就是因為價錢,它竟然沒有漲價。」提前一個月續籤合同,服務費還打了 5.6 折,王萱前後省下 1000 元。
王萱 26 歲,精通西班牙語,也瘋狂迷戀英雄聯盟。在北京換過 3 次工作,目前在一家日資企業從事市場和公關工作。和 794.3 萬北漂中的大多數一樣,不到 20 平米的臥室是她獨居的生活基礎,或者按照她的話說——是「生活成本中最大的變量」。
變量帶來的焦慮在 2017 年底到達頂峰。在乙方公關公司的工作讓她崩潰,「脾氣很差」;也剛剛經歷婚前分手,此前她與男友相處了 5 年之久。
房子讓未來的一切更加不確定,因為這是一間隔斷。
隔斷是一線城市常見的租房形式。房東或中介在整套房屋中改造出一個單間,容納更多的租客,也叫做「N+1」,自如稱之「優化間」。
中原地產 2015 年統計,北京市在售商品房中三居以上戶型的比例超過 60%,北京的房產市場以售賣為主,這對合租並不友好,客廳空間大利用率低,但每個租客都要分攤成本。
在北京 N+1 始終沒有合法。2017 年 11 月,作為清退整治違規住房的行動的一部分,北京各區縣針對租房平臺比如自如隔斷出租的房屋進行清理和整改,部分房間被強制拆除。自如 CEO 熊林出面回應,對被迫搬離的租客提供補償。
王萱居住的公寓有四間臥室,她的房間是唯一「不合法」的那個,由客廳改造,是典型的隔斷。風波正起的時候,自如管家告訴她不要給任何來路不明的人開門驗房,這意味著隨時有被趕走的可能。
王萱拿出行李箱打包了一部分家當,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幸運的是直到 3 月份續籤也沒有人掄起錘子鑿開她的牆壁。
隔斷風波似乎已經過去,但依然沒有人能夠跟王萱確定她的這間小屋到底有無拆除的可能。王萱也就一直抱著僥倖心理繼續住下去,「隔斷兩個字讓你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來。」
到現在,王萱更擔心的反而不是隔斷而是漲價。在她續籤後的大半年時間,北京的一切都更貴了。
瑞銀報告顯示,算上房租北京是亞洲生活成本第四高的城市,上海緊隨其後。兩座城市看起來差不多,但三年前瑞銀髮布報告時,北京和上海帶裝修二居月租約為 1150 和 1120 美元,差不多都只有當時房租最貴的紐約的 1/4。然而 2018 年北京平均房租已經甩開上海達到每月 1523 美元,差不多是上海的 1.7 倍。
供應不足導致了房租上漲。中國房地產協會的數據顯示,去年末大興火災後,2017 年 11 月到 2018 年 2 月,全北京用於租房的供應套數減少 56%。截止到 11 月,在北京租房每個月要為 1 平方米付出 93.14 元,比 2017 年 11 月高出 20 元。
過去 1 年北京市租房市場供給量變化,圖表來自中國房地產協會。
過去一年北京市房租單價走勢,圖表來自中國房地產協會。
採訪結束後,王萱在微信上半開玩笑地說,「自如不會定位到給我漲價吧?」,跟著一句「哈哈哈」和一個皮卡丘苦笑的表情。
到 2017 年末,北京市官方公布的常住人口 2170.7 萬人,比上年末減少了 2.2 萬人,這是北京常住人口自 2000 年以來首次出現負增長。
王萱暫時還沒成為其中的一員,但是離開北京似乎成了一種信念:「這是一個很必然的事情。北京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不會在這砸下全部身家買房子。」
我們用口述的方式記錄下了和她的對話,關於工作、關於感情、關於年輕人的北京:
從成都到北京,我住的是「非法的」那間房
2015 年畢業我在成都一個酒店做管理培訓生,收入很低。當時有位前輩就說你待在酒店挺可悲的。美其名曰是管培生,其實就是高級的端盤子的。
很典型的例子,你端著一盤飲料客人走過來然後飲料撒了,你第一反應應該是往自己身上潑,並且問別人一句你沒事吧,但是你自己被澆了一身,真的很可悲啦。
前輩是留學回來的,他說你要不要試試公關行業,我幫你引薦,但是工作地是在北京。當時男朋友已經在北京,所以男朋友是我換城市的其中一個因素,但是主要是我的職業轉型。
成都的工作幹了 8 個月,2016 年五一假期我到北京。住的第一套房子當時是和前男友和他同學合租,一個兩居室,所以我基本上只需要支付 1000 元左右。
我們原本住的地方 4 月 20 日到期,但是我 4 月 19 日要去上海車展出差。4 月 16 日自如管家帶我去看房,我說沒什麼要挑的要講價的,看到就籤。管家還給我看了一個備選的,是一個帶有小陽臺的「正規的」臥室。
17 日搶到籤約,19 日拎著箱子我就去上海車展了。出差完就讓搬家公司把東西搬了過去。很緊湊的一個事。
我們是一套三室一廳,我是「那一廳」,房子變成了 4 個臥室。大門進來其實已經沒有空間了,只有一個走廊。主臥帶有一個衛生間,是一個女孩子在住,還有兩個次臥。
他們三個是合法的房間,我是「非法的」那個。我很開心的是這個小區出門就是地鐵,非常非常方便。
北京 CBD,圖片來自 Pixabay
室友的關係都特別好。主臥的這個姑娘她在東四十條上班,我在亮馬橋,所以我們早上會在同一個時間點——早上八點半——出門一起坐八通線,我們兩個互相勉勵著早起。另一個房間的小哥哥也很熱心,經常攛掇大家一起吃飯。
我還挺滿意的,儘管住在八通線很偏遠的地方,但實際上總比下了地鐵走路十分鐘要強,等於又坐了兩站地鐵。
我的室友讓我感覺至少回到家是有人跟你溝通的,並且你不用大風大雨在外面走太長的時間。這是這個房子給我的感覺,儘管它是一個隔斷。
隔斷兩個字讓你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來
拆隔斷的時候,我記得事情跟紅黃藍一塊兒發生。大興火災我只知道死了很多人,我沒想過和我有關。
有天中午一個朋友在我上班的時候發來了朋友圈最開始火的那篇文章,標題「年薪多少多少也被當做低端人口」,講的是一個人花好幾千住的自如的房子被大錘直接砸了的事情。我抬頭問了下當時的同事,他們還有誰住的隔斷,結果發現一桌 6 個人,除了一個自己有房的,其他 5 個都跟隔斷有關。
大家就喪了一下午。晚上給好朋友打了電話,我說可能要沒地方住了,失業失戀失所這樣之類,大不了離開北京算了。
之後,每天我都在微博上至少搜索 20 次「自如 隔斷」「北京 隔斷」,希望從中看到一絲轉機。但是搜到的大部分是恐慌的情緒。
我沒有加那些群,我不喜歡恐慌的情緒蔓延過來,我相信靠譜的信息獲取渠道,我自己會搜索。群裡面有很多沒腦子帶節奏的人,還有很多人跟著他沒腦子,我很討厭這種群。
但我覺得年輕人慢慢變得很可悲的一點是不再有想為自己發聲的欲望了。至少我很少在公共的社交媒體上跟風任何的評論,你改變不了的東西就不要去想了。
我有一個專門的柜子放手辦,英雄聯盟的大大小小加起來 20 多個吧,剩下還有皮卡丘和樂高之類的。我把它們放在能看到的地方,它們就像守護者一樣。
英雄聯盟總決賽現場。
借著這個契機我大掃除了一下,把手辦們全收了起來。我怕萬一要走自己太狼狽,可別真把我手辦砸壞了,好多限定版。
它們守護我,我覺得我得守護好他們呀。
幾個室友都挺仗義的。次臥的男生說,「真的要拆的話我到你屋裡拉個窗簾睡,你睡我的屋。」
後來有消息說集中整治會持續到 12 月 31 日,我就提心弔膽等到了那天。我的隔斷沒有拆,小鬆了一口氣。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有確認過隔斷不會拆,毫不誇張的說,從有拆隔斷的消息到現在,沒有任何一條消息說過 N+1 是不是合法。
甚至有一次,應該是在 5、6 月份,我的管家私信我說今天有任何人敲門你都不要開,「他們敲了門沒人開門,這事兒就算過了,但你如果開了那就是你倒黴。」
我的打包箱也一直沒有扔,焦慮一直沒有減輕。還是那句話,我從來都沒有覺得這個房子會讓我安穩的一直平安的住下去。我還是抱著「讓我走就走了,不讓我走我就多住一天我就算賺到了」這麼一種想法吧。從來沒有安全感,這個房子。
我當時本來年底想辭職,年終獎都不要的欲望都有了,剛好趕上這事,覺得真的不能辭職,手上一點錢都沒有。就覺得先扛著吧。
就隔斷兩個字讓你不可能完全放下心來。只是它沒有漲價,讓你的生活成本暫時沒有改變。
我學會慢下節奏,同時接受做一顆螺絲釘
續籤房子跟我的職業生涯變化剛好交叉了。
3 月份從我之前的公司離職,當時我並沒有找到下一份工作,我當時想先定下來工作再看看有沒有必要換房子。
當時去的一個小的創業公司就在朝外 SOHO,所以我覺得距離也還 OK,考慮經濟的成本就決定留在那兒了。
在創業公司差不多待了一個月,現在這家公司剛好在網上看到我的簡歷叫我去面試。我當時也沒能確定 Offer,但是我決定先從創業公司辭職,好好把這個面試準備好。
我們那家創業公司是不給我們交五險一金的,新公司要次月才給交,所以等於四月五月我又自己掏了兩個月的五險一金,一個月 2000 多,經濟壓力比較大,我也沒跟我父母說,直到確定了 offer 我才說的。
新公司是甲方,到了這第一就是明白自己不像在乙方天天奔跑的狀態。甲方講究的是人際關係,你在這個公司做出來的東西是要給領導、給同事、給別的部門看的。所以我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這些上。
這就是甲方和乙方的差異。在甲方你一定要做出妥協。調整自己的心態,把自己歸零,認識到自己就是一個純粹的螺絲釘,你不會起到什麼關鍵性的作用。
所以整個人的節奏也就慢下來了。我 5 點半會準時下班,幾乎不加班。有一次因為我的緣故郵件出了問題,等到 IT 解決完都已經 6 點了。我的經理說,別說這兩年了,這幾年我都沒有加到過 6 點。
至於升職,公司很明確的規定是至少兩年才有一次評定機會,除非有很明確的業務需求。
我也就默許這些了。我得到了很慢的生活節奏,以及不太大的工作壓力。相應的我的業餘時間會多一些。
所以我就去鍛鍊身體,想去學點什麼。之前西班牙語丟掉了很久也想撿起來。我想學另一門語言日語,在日企總歸是有幫助,這些是很現實的。
之前在乙方的同事一年至少還有一次甚至兩次的升職,想到這些東西我可能會很悲觀。但是在甲方對能力的提升也很大,你會看到原來在乙方看不到的東西。
我更追求心裡的寬鬆感,覺得自己想做的能做這就是安全感。之前在乙方工作,忙完想看西班牙語的心情都沒有,什麼心情都沒有,卸妝的心情都沒有了。
但這不代表我很介意打破現在的安穩。以後假設能遇到一個我很喜歡的項目和品牌,但它的工作很忙我也會毫不猶豫的去。
天通苑,北京最大的租房社區之一。圖片來自網易房產。
再比如說房子,我現在 1000 多塊住的很合適,但是有一天不得不搬走,我要租個 2500 的我也得租。對我來說沒有什麼能打破我現在的東西,除非是那種很毀滅性的打擊,比如說重大的疾病,或者其他很不幸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事業上金錢上給你絆了一腳,我覺得這都不是什麼問題。
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生活的意義,這叫沒有安全感。現在我在進步,我覺得這就是生活的意義。
「北京不是我待的地方」
我和前男友從我大一就在一起了,他長我一級,我們分手的時候已經在一起 5 年多。
當時也到了結婚的節點,兩個人都在北京,家裡人也覺得應該坐下來談。
他先來的北京工作。2016 年 4 月底到五一假期我也過來了,我們大概在北京相處了 10 個月,到 2017 年春節分開。
兩個人後來在生活上有分歧。他做媒體的工作,做微信微博,就是 24 小時守在那裡。本來我性格就很強勢,他經常背對著我然後對著電腦發微博。
後來我說要不要我們分開一段時間,我覺得這種狀態很不好,他那時候竟然還在發微博。我看著他的背影就覺得,沒有必要了。
我在乙方待的脾氣特別暴躁,我有特別暴躁的上司,我會把我所有的負能量砸回到他身上。也是我很過分,他也沒有耐心包容,很想要猛烈的反彈回來。就會出現剛剛那個場景——我在很認真的跟他講重新考慮我們的關係,而他在非常認真的敲他的微博。
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敢想分手。大家都說畢業即分手,我們畢業了沒有分,一年過去了還沒有分,大家告訴我們,「我又相信愛情了」。我就會因此覺得要給大家一個交代,這是一種負擔。
決定分手後,我跟媽媽說,「你想聽我分手的消息還是我離婚的消息?」媽媽也表示理解。我不想背著父母的期望、背著朋友的期望結婚,結婚應該是心甘情願的狀態。
我也不想說「30 歲要怎樣怎樣」,這會把自己框住。我才 26 歲,剛過了 25 歲一年,靜下心來想自己還是有很大潛力的。
現在社會對女性也包容了很多,我之前的上司就是 30+ 還沒有結婚的女性,她會覺得事業是永遠第一位的。我還沒有碰到和我事業心抗衡的男性,所以我沒有辦法說我是不是也會這樣。
我現在把自己放開了,焦慮很少。我最近在讀心理學,很認同的觀點是,你要在你的深層的潛意識裡構建自我認知,才能讓自己的精神系統不至於紊亂掉。
以前我希望外界來認可我,現在覺得哄自己開心比我之前取悅他人、獲得他人的認可更重要。
這個轉變也是來了北京之後才有的吧。
但我肯定會離開北京,這是一個很必然的事情。我不可能在這買房子,我沒有耐心去納 5 年的個稅然後交上 100 多萬的首付。
我沒有必要讓父母砸掉所有的積蓄來給我付首付,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也完全沒有想過要徹底去的城市,父母也一直在追問我要去哪兒,我真的不知道。
到哪裡反正都是租房子嘛,拉著行李箱就走了。
現在留在北京是因為人脈在這,儘管也沒幾個朋友。你習慣在這裡的生活,目前工作也比較順。
至於特殊情況,比如房子出現問題,工作斷了我怎麼都找不到,出於什麼原因我必須要停止工作兩個月……我覺得這些事讓我離開北京的契機,但是目前沒能看到。
如果為了未來的男朋友搬到另一個城市,我覺得前提也是工作重心不能變。愛情的因素可以分走 50% 的生活重心,最多不能分走 60%。
我的安全感來自自我的提升,如果單純的為了嫁給你搬到某個地方,這不是我要的東西,我不能丟了自我,「為愛走天涯」的前提是要有自我的意識在。
不過還是那句話,北京不是我待的地方。
應採訪對象要求,王萱為化名。
題圖來自 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