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簡史》和《三體》這兩本書(嚴格說是四本,《三體》分為上中下三冊)看似完全沒有關聯,前者是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關於人類歷史的學術著作,而後者是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小說。
但凡讀過這兩本書的人,總會不由自主的把這兩本書聯繫到了一起,因為,這兩本書都是「不務正業」,《人類簡史》談的是歷史,其實真正傳達給作者的是兩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而《三體》表面看是科幻小說,實質是在告訴讀者,我們到哪兒去?
兩部不同的著作,都在探討人類共同面臨的哲學問題。
哲學不同於歷史,但是對於任何人類現象的探討又離不開歷史。只是我們一般意義上所說的歷史往往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是尤瓦爾·赫拉利卻把所有裝扮歷史的花俏的服飾褪得一乾二淨,剩下的是血淋淋的骨架,慘不忍睹,又觸目驚心。
讀《人類簡史》,好像是在看一個代表人類的沒有裝飾,沒有皮肉的骨架子,好像以宏大的視野查看小小地球上的人類,空間和時間凝聚成一個小點。身臨其境的歷史可能很豐滿,而「衛星俯瞰」歷史的架構卻很骨感。《人類簡史》從135億年之前的大爆炸開始闡述,將人類歷史分為四個基本的骨架:認知革命、農業革命、人類的融合統一和科學革命。這裡面沒有傳記,也沒有傳奇,更沒有傳說或戲說。在這四個大框架裡面,讀者看到的是「史上最大的騙局(農業革命)」,「歷史從無正義」,「金錢的味道」,「帝國的願景」,「科學與帝國的聯姻」,「工業的巨輪」,「智人的末日」這樣骨感的人類歷史內在的臟腑和經絡。讀罷全書,你將不難洞悉人類複雜而又蒼白的靈魂。
「我們」,今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都屬於「智人」的後代。其實人類和其他物種一樣,在生物學上有好幾個分支,如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智人不管是和其它人種或史前動物比,無論生理還是思維上都不是最強悍的,用尤瓦爾的原話說,智人是「一種也沒什麼特別的動物」。但「智人」是和其它人種交融了還是完全取代了其它人種?雖然考古學上還沒有一致的定論,但是「智人」最終戰勝了其它人類,成了這個星球的主宰。
尤瓦爾認為,我們之所以獲勝,是因為我們具備了獨特的語言能力,使得智人能相互交流合作,最重要的是不斷的八卦我們周圍發生的事情,討論虛構的事物,這樣產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傳說,神話和故事,並由此發展成原始的宗教,產生共同的信念。在此之下,成百上千的智人能齊心協力的合作,才有了戰無不勝的力量,最終爬上食物鏈的頂端。(有關這個過程的另一種可能性,參照《三體》中宇宙文明的概念來敘述可能會有不一樣的啟發)。
至此,尤瓦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150這個數字概念,在150個人之下,一個小團體可以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凝聚力就可以生存,然而一旦突破150這個警戒線,就必須要用一套「虛構的故事」來組成一個強大的集體,這個集體小到諸如標緻汽車公司這樣的企業,大到一個團體,再大至一個民族,無一不是靠「虛構故事」而存在壯大的。
這種創造、傳播並讓眾人相信虛構故事的過程就是所謂的認知革命。於是,我們的世界分成了兩大「存在」,一個是客觀現實中的山川河流,樹木花草,一個是虛構的有限公司,國家,包括平等、自由、人權這樣的現代文明要素。
人類社會在虛構的故事中演變。長達數千年的時間裡,人的高低貴賤,天賦君權依賴的是一個個虛構故事,也從來沒有完全意義上的自由和平等。從根本上講,人類社會的秩序都是靠虛構的故事支撐的。作者比較了古巴比倫的《漢謨拉比法典》和美國的《獨立宣言》,認為兩者都是建立在虛構的故事上,而非生物學基礎上的。因為,《獨立宣言》所謂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來自虛構故事,而生物學上這並非事實,能否讓人人生而平等自圓其說呢?
當然,《漢莫拉比法典》也是虛構了一個人人生而不等,上等人、平民、奴隸之間的高低貴賤屬於自然屬性這樣一個虛構故事。但是,獨立宣言和漢莫拉比法典哪一個更接近真實的世界呢?即便是獨立宣言也把人分成了白人、黑人、印第安人、男人、女人,他們享受自由的權利也不盡平等。那些在宣言上簽字的人中不少自己家裡還蓄養著黑奴呢。生而不等,當然也是有故事支撐的,作者用中國女媧開天闢地時造人為例,女媧一開始用黃土仔細捏,但後來沒有時間餘力,便用繩子泡在泥裡再拉起來,飛起的泥點也化成一個一個的人,於是「富貴者,黃土人;貧賤者,引繩人也」。
至此,尤瓦爾黑色幽默了一把,他用生物學和科學的語言篡改了:「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演化各有不同,出生就有某些可變的特性,其中包括生命和追求快感。」
在人類演化的歷史上,男權女權,父系母系從來就沒有出現一種平等(平衡)的狀態,縱觀歷史,人類社會的絕大多數時期,大多數繁榮穩定的社會都不是在提倡平等狀態下度過的。這個結論看似政治很不正確,但是作者已經準備好了答案:「如果是平等權和人權的激進分子看到可能會大發雷霆,大聲駁斥:『我們知道人在生物學上不相等!但是如果大家都相信人人在本質上平等,就能創造出一個穩定繁榮的社會。』
我們相信某種秩序,並非因為它是客觀的現實,而是因為相信它可以讓人提升合作效率、打造更美好的社會。但也別忘了,漢謨拉比也可以用同樣的邏輯來捍衛他的階級原則:『我知道所謂上等人、平民和奴隸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我們這麼相信,就能創造出一個穩定繁榮的社會。』
是的,關鍵是要讓人們相信一個理念。習慣了,也就成為自然。比如,過去,包括現在的某些社會(如印度),種族(種姓)之間的不平等是合情合理的,但今天的美國你不能再把黑人白人分開,黑人可以和白人一樣享受教育,享受醫療服務。然而,當今即便是歐美,富人能享受的醫療和教育仍是窮人渴望不可及的,造成這種不平等的原因卻正是他們大多數人在被「created」的時候就正巧(或不巧)生在了一個富有或貧窮的家庭裡。可悲的是,我們對於這樣的不平等卻習以為常。
尤瓦爾由此斷言:歷史無正義。歷史就是一團混沌,而且是有別於天氣(可預測的一級餛沌)的不可測的二級混沌。歷史不是在正義的旗幟下向前推進的,正義也不總是戰勝邪惡。
尤瓦爾認為:「歷史上的每一個時間點,都像是一個十字路口。雖然從過去到現在已經只剩單行道,但到未來卻有無數岔路可走。其中某些路比較寬、比較平坦,路標比較明確,所以也是比較可能的選擇。然而,歷史有時候就是選了一些完全出人意表的道路。」
的確,很多歷史事件的發生和發展都有很大的隨機性,總體符合優勝劣汰的生物自然法則,這也是文明發展的基本道路。歐洲殖民者野蠻入侵了美洲大陸,正義輸給了非正義,古老的文明輸給了野蠻,但卻讓現代文明生根開花。終極的宇宙文明和道德又在哪裡?是否可以這樣聯想:二戰如果是德日獲勝,今天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呢?
歷史雖然混沌,但是尤瓦爾認為有一點是清晰的:歷史的選擇絕不是為了人類的利益。隨著歷史演進,毫無證據顯示人類的福祉必然提升。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一種文化比另一種文化更優越,因為「利益」並沒有客觀的衡量標準。不同的文化對於「善」的定義不同,也沒有客觀標準可以決定何者為佳。勝利者永遠相信自己的定義才是王道。
認知革命使得智人超越了其他人種,而農業革命又讓智人成了自然的主宰,開始馴化植物和動物。但是尤瓦爾認為,農業革命是一個歷史大騙局。
智人從採集狩獵到飼養耕作,雖然能相對吃飽喝足,但是其生活質量卻在下降。過去自由自在的人被禁錮在土地上耕作了。人口成級數大爆炸後,人類本來要駕馭生活,卻反過來被生活駕馭。同樣,今天人類也不是在改變一代又一代的電子產品,而是這些電器(電腦、人工智慧)在改造我們的生活。
可以看出,尤瓦爾對人類馴化動物也透露出強烈的悲哀。不可否認,馴化動物的過程是十分殘忍的。例如在紐幾內亞地區,農民會把豬的鼻子削掉,使得豬無法外出覓食,不得不依賴人工飼養,現代奶牛場也殘忍的把初生牛犢與母親分開,把奶牛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裡產奶。至於公牛,一出生就面臨被屠宰的命運。
這裡真的沒有正義,也許《三體》裡說的更直接: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而宇宙間能源的總量是不變的。
不過換一個角度,尤瓦爾的憂慮不過是他推崇的佛教眾生平等的一個理念,現實中人畜並無平等可言,事實也並非那麼不堪。試想如果人類不馴化動植物,沒有家畜的話,那麼自然界現在野生的可讓人類用以果腹的動植物還能剩下多少呢?這也許是一個悖論,飼養動物,主觀上是殺了吃肉,客觀上可能保護了這個物種。同樣的道理,製造越來越先進的殺人武器,客觀上也在維持著人類的和平,拖延著下一次世界大戰的來臨。某些物種(如大熊貓)要靠人工飼養才能保持繁衍,而和平往往也必須用武器來維護。
非常值得關注的是,尤瓦爾對於宗教和人的快樂的闡述有很獨特的一面。尤瓦爾對對佛教抱有濃厚的興趣。在一次採訪中他曾說到,如有機會回到過去,他希望回到釋迦摩尼的時代,和佛祖對話。他認為,佛教雖然也認為有某種超人類秩序控制著這個世界,但佛教所崇拜的這個秩序是自然法則,而不是什麼神聖的意志。因此佛教屬於「自然法則的宗教」。佛教相信有神祇存在,但認為神祇就和人類、動物和植物一樣會受到自然法則的限制,且無法改變自然的法則。
尤瓦爾認為,對於快樂有大致兩種態度,從純科學角度來看,人類的生命本來就完全沒有意義。人類只是在沒有特定目標的演化過程中,盲目產生的結果。人類的行動沒有什麼神聖的整體計劃,而且如果整個地球明天早上就爆炸消失,整個宇宙很可能還是一樣這麼繼續運行下去。所以我們對生活所賦予的任何意義,其實都只是錯覺。中世紀超脫凡世的生活與現代注重人文主義、資本主義的生活本質上都完全相同,沒有高下之別。我們如果只刻意去追求快樂,或者刻意迴避痛苦,結果都是更大的痛苦。只有坦然面對一切,在享受快樂的同時,承擔相應的代價,這包含承擔責任和義務的痛苦,這才是完整的生活。當然,快樂和痛苦也必須保持一個平衡,既不能刻意打破平衡,也不能讓失衡的狀態持久,這需要個人不斷的修行才能達到一個寧靜平和的禪境。
在《人類簡史》的後半部分,尤瓦爾大致概括了人類歷史的走向:認知革命、農業革命讓智人勝出,主宰地球,而金錢,帝國和宗教促使人類統一融合,實現全球一體化。把對於金錢和利益的追逐,捆綁在帝國的戰車上,加上資本的貪婪,由此產生一股巨大的動力,這正是人類近代歷史演化的寫照。
尤瓦爾認為,資本主義是推動科學發展的重要力量,科學沒有資金的支持就無法進步,很多時候,科學家和資本家是一對孿生兄弟。帝國戰車之所以能前進,一是有了科學革命作為引擎,二是有了現代工業這個巨輪。科學與工業讓現代人類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類的壽命大大延長,物質極大的豐富,生活水準不斷的提高,歷史也進入一個相對和平的年代。科學革命讓人類在幾百年時間裡一躍成為地球的主宰者,但同時也有可能成為地球的毀滅者。而工業化,有帶來諸多的問題。
尤瓦爾總結道:「或許可以說我們正在天堂和地獄的岔路口,而我們還不知道自己會朝向哪一個方向。歷史還沒告訴我們該挑哪邊,而只要發生某些巧合,往哪邊走都不算意外。」
尤瓦爾最後告誡人類:「擁有神的能力,但是不負責任、貪得無厭,而且連想要什麼都不知道。天下危險,恐怕莫此為甚。」
人類很多沒有答案的問題在於人性的複雜和矛盾,而社會的演變也不是人性能夠決定的,人性往往被無端的美化了。例如尤瓦爾認為正是人性中的潔淨觀促使了種族之間的仇恨和屠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就是希特勒的理論基礎。身為猶太人,尤瓦爾在看待納粹屠殺時卻異常的冷靜,他說:「納粹並不是反人性。他們反而正是因為他們推崇人性,相信人類有巨大的潛力。他們順著達爾文演化論的邏輯,認為必須要通過自然選擇淘汰不適合的個人,只留下適者,才能讓人類繼續生存繁殖。但人道主義要保護弱者,不僅讓不適者生存了下來,還給了他們繁殖的機會,這樣就破壞了自然選擇的秩序。」
究竟什麼才是「自然」的,自然就一定是好的嗎?
按照自然法則,廣種薄收是鐵律。任何動植物在自然界的存活率都是極為低下的,夭折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那麼人類為什麼要盡力挽救那些本該淘汰的弱小病殘的生命呢,除了道德倫理的原因,對於整個人類的演變而言,這種做法的合理之處又在哪裡呢?自然演化,優勝劣汰似乎和《三體》中的黑暗森林法則一樣冷酷無情,但是我們幾乎無法用邏輯去推翻它,人類的道德倫理會怎樣演變,地球上的道德是否和宇宙道德吻合?道德和愛在地球之外存在嗎?人類的未來走向何方?這些,也許正是尤瓦爾正在思考的,也正是人類所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