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珠頸斑鳩
我的周末自珠頸斑鳩開始。咕,咕,「苦啊苦啊」,「孤啊孤啊」。這聲音貼著湖面,比甪裡河還要長出許多裡。珠頸斑鳩的苦與物質無關,它鼓鼓的胸腹藏著冷冷的孤獨。我從清淡的夢裡爬起,去鴛湖邊找尋,霜降露溼,一隻進城的鳥兒會有怎樣的苦。
鴛湖六點,霧薄風涼,天青色白。秋蟲肥碩,它們絲絲、吱吱、鈴鈴,小傢伙們琴瑟笙簫,忘了立冬即將到來。居然還有獨唱,唧唧,唧唧復唧唧,唱的是木蘭從軍,木蘭榮歸故裡。我叫不上它們的名字,一定有蟋蟀、蟈蟈、油葫蘆,油蛉、黃蛉、金蛉子……有鳴蟲的土地不寂寞,有蟲鳴的清晨得歡欣。風在湖心鼓蕩,美人蕉在岸邊紅豔。太平橋頭的火棘果換上紅妝,它的青春這才點燃。而斑鳩在近處,在遠處,孤啊苦啊不停。叫苦有什麼用,躲在林子裡不出來,藏在心裡不痛快。走出來吧,讓我看看你鴿灰的毛羽和頸項上散落的珍珠。你看,鴛湖上有一群白鷺,逆風,順風,水天之間,結著伴兒玩排舞。白鷺不愛說話,但我遠遠就能看見它們的高潔優雅。
鴛湖河港縱橫,水木清秀。鳴禽,遊禽,涉禽,或涉水而行,或憑風翩躚,湖的四周早晚都是它們閒散的身影。城市匯集人潮,山水收留鳥鳴。剛進城時,我誤把斑鳩當作鄉村的布穀鳥。布穀,布穀,年頭催到年尾。聽久了,訴說的原來是苦啊孤啊。布穀雖苦,但露珠碩大,草木與穀物相擁而生。鄉野有我家冒著火星的煙囪,也有鳥雀嘰嘰咕咕的巢穴。我念念不忘父親的水稻田,父親的蓮藕魚蝦。鳥雀不種田,但稻禾間的蟲子是它們的,散落的穀子也是它們的。春去秋回,鳥雀的日子豐滿圓潤。稻子,豆子,果子,都是土地育養的種子。人可以飽食,鳥雀也可以蹦跳著湊來美餐。它們的胃口比我小,它們的物慾比我少。偶有饑寒年月,人與鳥雀爭食,真是件天地荒涼的心酸事。鄉野的斑鳩很少叫苦啊孤啊,它們結伴而居,不躲不藏。我隨父親上田埂,總能見著它們,灰灰的,圓圓的,安閒地從溼漉漉的蒿草間走過。我,姐,父親,還有叔伯,生活在紅磚黑瓦的村莊。斑鳩,野雞,白鷺,以及我離去已久的親人,安住在村外荒草雜樹間。
曙光到來,連同鴛湖虔誠的拍客。亦方壺的樓臺,是賞月拍日出的好去處。鱗波,鳥影,煙雨樓,滿眼滿框是潑灑的橙紅。太陽是紅遍天的領袖,只一露臉,一天的日子就紅火了。我去斑鳩藏匿的楊樹林,告訴它,絢爛的生活需要出門去放飛。
風在枝頭鼓吹,霧在林間飄散。而楊樹葉不知自己該去往哪個方向旋飛。風搖葉落,枯萎滿地,衰老不可挽回。一樹,一葉,沐洗雨露塵埃,然後悄然歸於黑土。黃葉何時凋落,我不知道。秋鳥哪只已經遠飛,我不知道。林子裡瓦礫散亂,這是漁家拆遷後留給鴛湖破碎的紀念。
我能看得見鳥雀的喜悅,鳴聲與秋葉一樣多。早睡早起,是鳥兒的養生智慧。早起的鳥兒有蟲吃,而早起的蟲子被鳥吃,懶蟲們起得遲,也是有理由的。那人呢?林間綠道有早鍛鍊的人,不追逐,不言語,小步快走,可以聽見心跳,聽見血液歡暢地奔跑。我一個人立在這城市的林間,深呼吸,像一株脆弱的矮白楊。我循著沉沉的啼鳴在找斑鳩,沿途竄出黑綢緞一般的烏鶇。它在枯葉間翻找,蟲子,種子,或是誰在夜間丟失的好夢。忙了一天,做個好夢,半道卻丟了,烏鶇也覺得可惜。鴛湖沒有烏鴉和黑卷尾,只有烏鶇,它喜歡從黑夜來,吹著黃色的骨哨,歡呼又一個好日子到來。老天沒給它明亮的羽毛,它依然快活得像鄉村裡那個黑黑的我。
鴛湖有一片藏匿孤獨的楊樹林。林子裡,喜鵲把持樹梢,畫眉學乖賣俏。白頭翁啾啾,它是這片林子的播音員,「天亮了」,「天已大亮了」,清脆透亮,循環往復。蟲子抱葉入土,野貓伸腰拉胯,吉娃娃追隨主子的步伐。路人在散步,小跑,練太極。我正騎著車,從林間小道穿過這個早晨。我說,我要去關切水泥叢林間一隻珠頸斑鳩的孤苦,而鴛湖風清氣朗,我看見了蟲鳥眾生的雀躍歡呼。
(責編:郭揚、翁迪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