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中美兩國元首夫婦在故宮博物院寶蘊樓茶敘時,川普使用平板電腦展示了其外孫女阿拉貝拉用中文演唱歌曲和吟誦古詩的視頻,開創了美國總統訪華「秀」中文之「娃娃秀」先例。這個「第一外孫女」中文流暢,字正腔圓,稚嫩中透著老到,獲得了習近平主席充分肯定。「娃娃秀」雖屬國事訪問中的小插曲,但反映了中文在海外的持續熱度,折射著美國對中華文化的尊重和認同。視頻發布到網上之後,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在中國迅即躥紅,成為中國社交網絡裡不折不扣的「小明星」。
阿拉貝拉的「出場」,讓人不禁聯想到許多大人物的名言「秀」。近年來,隨著中國實力和國際影響力的不斷提升以及「東學西漸」的日趨深入,外國政要訪華「秀」中國名言儼然已成為提升自身文化內涵的「標配」。法國前總統席哈克訪華演講時引用「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以此深刻闡明中法關係的重要性。梅德韋傑夫當選俄羅斯總統後在北京大學援引《道德經》中的「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用典之深竟讓不少燕園名師為之驚豔。韓國前總統樸槿惠這位不折不扣的「中國文化粉絲」,在清華演講時旁徵博引,開場白和結尾都使用了漢語,先是借用《中庸》的「君子之道,闢如行遠必自邇,闢如登高必自卑」,爾後又有的放矢地「大秀」源於《周易》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縱觀外國領導人訪華報導,美國歷任總統來華「秀」中國名言的例子是比較多的,前赴後繼,頗有將「秀」進行到底之勢。
一、娃娃「秀」:川普特有的「特權」
「名言」是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包括多種知名度較高的「言」,如格言、箴言、哲言、警句、詩詞、諺語、成語、典故等等。有時,這些不同「言」的內涵外延並無質的區別。如名言、哲言強調出自名人(自然也是一人)之口,格言多是匯眾人之智,箴言通常源自宗教,警句或醒句則不太問出處。這些「言」分別側重說理、激勵、規諫、勸誡等不同功能,而且可以實現轉換。一些古老的名人名言,隨著時間的推移走入普通民眾,就泛化為諺語;結構簡潔的即變身為成語。例如,《論語》中的名句「溫故而知新」出自孔子之口,是標準的名人名言,也同樣被視為格言、警句、諺語和成語。此外,名人名言、名言警句、格言警句也常混用。同理,源於詩歌的名言,也存在如此泛化和轉換的情況。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與其他訪華的外國領導人相比,美國總統都「秀」了哪些名言?亮點何在?以下相互交叉的六個方面也許能給出答案:
全程「秀」。自中美關係正常化以來,美國總統訪華引用中國名言已成了慣例,從尼克森的「首秀」到川普的「特秀」,都是屢試不爽。1972年尼克森引用了毛澤東《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中的「多少事,從來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獲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川普小外孫女的「代理秀」,展示了一種極具人情味、親切而富有個性的外交巧招。45年來,美國總統「秀」中文,幾乎未曾中斷,自身也在舉例說明什麼叫「溫故而知新」(歐巴馬訪華時引用)。
多次「秀」。一次引用似乎不足以展示美國總統對中國文化的青睞和熟稔。如老布希總統憑藉「駐中國聯絡處主任」的獨特經歷,在一段祝酒辭中先是用諺語「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來稱讚中國人正在栽種「改革之樹」,而且這一代人業已開始收穫果實;緊接著在講到其三峽遊歷時又吟誦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的詩句。柯林頓在文化古城西安也兩次引經據典:《禮記》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和《孟子·萬章下》的「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後者讀來相當繞口,大意是一個鄉的優秀人物就和一個鄉的優秀人物交朋友,天下的優秀人物就和天下的優秀人物交朋友。
臨時「秀」。在引經據典的基礎上「臨時」發揮,似乎更能激起聽眾好感。尼克森在吟誦毛澤東詩句後,緊接著又借題發揮「現在就是我們兩國人民只爭朝夕的時候了」(This is the hour. This is the day for our two peoples),贏得了滿堂彩。小布希讚頌了中國「傳統的睿智」和「古老的個人和家庭美德」,援引了周恩來30年前在機場對尼克森所說的名句「你的手伸過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並在提及「中國正在變成一個大國」時用中文說出了「大國」二字。
精準「秀」。1984年裡根總統在講完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後也許覺得力度不夠,緊接著又「秀」出了一句加大互信力度的名言:「讓我們同心同德,正如《周易》中所說的那樣『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孤立地看,這一引用的「精準」似無從說起;但對比之下,高低立見。22年後法國前總統席哈克訪華講到同一成語時,將「版權」弄錯:「正是因為這個世界依然徘徊於穩定和混亂之間,正因為我們依然記得孔夫子的哲言『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對於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中國,外國人溯源名言犯「時代錯誤」(anachronolism)在所難免,也情有可原。但裡根總統拿捏得如此精準,就值得點讚。
深刻「秀」。卡特前總統1981年訪華時,一下飛機便上演了難度「超級秀」:「今世褦襶子,觸熱到人家。」這兩句堪稱訪華史上最深奧的名言讓「小夥伴們都驚呆了」!經諮詢專家方知該詩出自晉人程曉所作《嘲熱客》,不禁令人拍案叫絕:褦襶(nàidài),指夏天遮日的涼笠;褦襶子(nàidàizǐ),引申為不懂事的人。全句是說:我是個不懂事的人,冒熱到別人家去打擾。考慮到卡特業已卸任,又是在大夏天造訪,詩句引用可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這一前無古人的援引,也不能不讓人由衷嘆服:為卡特捉刀的大筆桿子,學問太深了!
娃娃「秀」。在高訪中上演娃娃「秀」,這是川普總統的獨創,也是川普特有的「特權」。在今年4月佛羅裡達「習特會」上,川普的外孫女和外孫演唱中文歌曲《茉莉花》,並背誦《三字經》和《唐詩》。讓小外孫女「打頭陣」,「秀」何種內容已在其次,重要的是,它代表了漢語所承載的悠久歷史、燦爛文化、深邃思想和優美藝術。透過娃娃「秀」,人們進一步看到漢語的魅力和世界影響力。
二、總統們,為啥不「秀」自家名言?
對於訪華的美國總統而言,引用其母語英語名言、典故肯定更得心應手,為何要捨近求遠、以短擊長呢?是美國歷史短暫,缺乏智者名言嗎?顯然不是。
美國自獨立至今,從來不乏哲人睿語。從開國元勳班傑明·富蘭克林(其年輕時所著《窮人理察年鑑》本身就是一部名言集),到「上帝鍾愛並賦予智慧」的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再到「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個個都是妙語連珠的大師。至於名言,美國文學名著、各類演說、民間諺語、成語典故等更是數不勝數。更重要的是,正如18世紀英國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所強調的「恰當的場合用恰當的詞」那樣,有些語境似乎使用美國本土的表述方式更為合適。譬如,對於曾在1974—1975年擔任美國駐中國聯絡處主任、1989年以美國總統身份訪華的老布希,面對多年來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若自喻為「(當代的)瑞普·凡·溫克爾」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溫克爾是「美國文學之父」華盛頓·歐文的代表作《見聞札記》中同名小說的主人公,在深睡20年後醒來發現美國發生了巨變。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變化之大,絕不啻溫克爾睡前醒後看到的滄海桑田。
問題是,即便是「美國文學之父」的代表作,對於普通中國人也屬陽春白雪。在文化迥異、語言不通的背景下,引用英文名言很可能讓中國聽眾如墮五裡霧中,遑論激起共鳴了。因此,與其先做「先生」耗費時間解釋背景去教「學生」,還不如自己先做「學生」學會中國名言,以此便可以不變而應萬變。而「秀」中國聽眾所熟名言,不僅可展示自己的博學,體現對中國文化的尊重,而且也可增進與受眾的感情與關係,堪稱「秀」界的不二法門。
這種接地氣的做法,屢試不爽,但凡引用,總能收到呼谷傳響之效。1972年,尼克森「首秀」《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後,毛澤東面露笑容。柯林頓在引述孟子「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時,等於在說「偉大的美國人民和美國領導人很願意與偉大的中國人民和中國領導人交朋友」。如此「天衣無縫」的稱讚出自美國總統之口,中國聽眾自然十分歡迎。平素英文字母常咬不清的小布希也不忘做足功課,用中文清晰地說出了「大國」,一時「圈粉」頗眾。而2009年歐巴馬「溫故而知新」的話音剛落,全場頓時掌聲雷動。這一名言在中國家喻戶曉,自然受到大學生歡迎。
三、名言難,一路「秀」來不容易
漢語名言效果雖好,但對美國總統而言,引用起來殊為不易,也因難能而可貴。
漢語難掌握。漢語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之一(也許沒有「之一」)。作為表意文字,漢語獨特的書寫和聲調、大量難辨的同音字和同義詞、異常厚重的文化積澱等等常讓習慣於拼音文字的外國人抓狂。各大語種的固定表述如成語、諺語等也證實了這一結論:形容某事難做或不易理解時,英語、葡萄牙語會說「像希臘語一樣難」,法語、芬蘭語則換成了「像希伯來語一樣難」,說德語、荷蘭語、捷克語的人則對「西班牙語」最為恐懼。但公認最難的「單項冠軍」希臘語、希伯來語和西班牙語在其表述中都有一個最難「總冠軍」:「像漢語一樣難!」需要補充的是,隨著與中國交往的不斷深入,巴西人在巴葡(巴西葡語)中也啟用了「像漢語一樣難」這個表述。事實上,除了以漢語為母語的中國人,世界上所謂通曉多少門外語的天才一般都會止步於漢語。
名言太博深。在引用漢語名言方面,我們同樣不能苛求外國領導人。退一步講,受過良好教育的中國人,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中「尋章摘句」也如同大海撈針,也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使對一些現成的名言,我們同樣也可能拿捏不準。多少年來,「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與「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樂」與「說」同音、近意,很多人都是模稜兩可。對於席哈克弄錯了「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出處,就更弄不明白。國內媒體所做的《席哈克北大表「雄心」 用孔子名言形容中法合作》標題,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實際上,除了專業人士外,美國總統所引用的中國儒家經典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和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普通中國讀者很少涉獵。美國總統們未必清楚,國人閱讀這些著作,難度不次於他們閱讀14世紀英國作家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僅就詞彙而言,普通美國人在看到「pere」 「boi」 「fode」等中古英語單詞時,肯定也是一頭霧水,不可能馬上認出它們分別是喬叟時代的「梨子」「男孩」和「食物」,就像我們弄不懂四書五經的句子一樣。更何況,中國古代經典還涉及「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
引用要創新。「秀」名言也存在著水漲船高的互動關係。尼克森訪華「首秀」毛澤東詩詞,由於聽眾並未作這樣期待,遂產生了驚喜之效。但隨著時間的推移, 如果只會引用「溫故而知新」「學而時習之」,聽眾就會有「李杜詩篇萬古傳,至今已覺不新鮮」的審美疲勞。而要語出驚人、找出聞所未聞的新鮮名言,難度確實是越來越大。如到柯林頓時,就已出現了孟子「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這樣「燒腦」的罕見名句。在這種情況下,譯員也不可能像當年冀朝鑄翻譯尼克森引用的毛澤東詩詞那樣,應急上場也能胸有成竹、脫口而出。
翻譯難到位。如果說美國總統智囊們尋找名言不易,翻譯也同樣不易。「翻譯即叛逆」,寓意深刻的古語和講究韻律的詩詞更是譯者「殺手」。如尼克森引用的毛澤東詩詞,考慮到原詩的「事、急、夕」等韻腳,英譯的「done」 「on」 「long」等也做了押韻處理,這顯然是提前做了功課。但原詩是一韻到底,英譯「只爭朝夕」(「Seize the day, seize the hour」)顯然脫離了「大部隊」的韻腳。而如果按照許淵衝先生「對仗還是對仗,韻文仍是韻文」的「信達雅」之外的第四條標準來嚴格要求,上述譯文更會大打折扣。如「不盡長江滾滾來」中的「江滾滾」都是三點水,許先生譯文「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中的「river rolls」都採用相同的首字母「r」,以最直觀的方式讓讀者體驗到「東西方美學意境瞬間打通」的酣暢淋漓。同樣,「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海」「涯」的偏旁都是三點水,英譯也要兼顧。這樣的境界,絕非普通造詣的美國譯員短期可達。
從文化交流角度看,以美國總統為代表的外國政要「秀」漢語,在樹立形象、爭取好感和拉近關係的同時,也提升了漢語名言的知名度。領導人訪問、國際政要訪問,本身也是文化交流平臺,但凡在這個平臺上展示出來的,知名度就會爆棚。上世紀80年代卡特訪華後,認識「褦襶」二字的中國人數增加了上百倍、千倍;在網際網路時代,就會是上十萬倍乃至百萬倍。至少,從現在開始,看過本期鏡鑑的讀者對這兩個字不會再陌生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要感謝那些提升了中國名言知名度的美國總統、前總統們、尤其是卡特這位「兩字之師」!當然,世界各地的小朋友們,如果受到「小老外」阿拉貝拉的影響而增強了對漢語的認識乃至能流暢地「秀」漢語名言,也不要忘記對她說聲「謝謝」。
(責編:賈文婷、楊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