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以及之前,「回回識寶」的故事流傳很廣,但在此後,相關的傳說逐漸消失。而與此同時,在江南一帶,有關「徽州朝奉識寶」或「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則廣為流傳,這一點,應當與明代中葉以後徽商之崛起密切相關。有關「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從其內容、結構上看,應當是江南人利用傳統歷史記憶中固有的「識寶」主題,稍加變換而逐漸形成的。
在傳統中國,「識寶」和「取寶」是個歷久彌新的古老話題,一些故事可以上溯至六朝甚至先秦,而在唐宋以後則出現了諸多變形。不過,儘管歲月流逝,但不少故事的基本類型與框架並未有太大的變化。及至晚近,「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在江南各地廣泛流傳,這與明代中葉以後徽商之崛起密切相關。此類「識寶」和 「取寶」的故事,與「無徽不成典」局面之形成以及徽州典當的經營特性亦息息相關。
中國人久遠的尋寶夢想
在中國傳統的民間故事中,有不少 「識寶」和 「取寶」的傳說,這在學術界已有相當多的研究。例如,程薔所著《中國識寶傳說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就是民俗學界相關成果的專書。
簡單說來,所謂識寶傳說,其故事的基本模式是:某人家中有一種物品,他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後來,被偶然經過、善於識寶的胡人看到,後者請求購買此物,此一買賣有的成交,有的則並未成功,但最後無一例外都是由胡人說出寶物的價值及其用途。此類傳說隨著時代變遷,出現了很多變形。唐宋以後的「回回識寶」、「江西人覓寶」、「南蠻子憋寶」乃至近代以後「洋人盜寶」之類的傳說,都與此一母題存在著不同程度的淵源關係。其中,以「回回識寶」的傳說流傳最為廣泛。
「回回」主要是指來自西域的那些人,包括阿拉伯人、波斯人、中亞各國人以及後來的回族人(按:「回回」雖是歷史書寫中常見的稱謂,但今天不宜用「回回」指稱回族),他們攜來異域的珠寶,而且通常都擅長於珠寶經營。在明代以及之前,「回回識寶」的故事流傳很廣,但在此後,相關的傳說逐漸消失。而與此同時,在江南一帶,有關「徽州朝奉識寶」或「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則廣為流傳,這一點,應當與明代中葉以後徽商之崛起密切相關。
在江南,有關「徽州朝奉識寶」的故事相當不少,我這裡先舉一個涉及西湖龍井茶由來的傳說:
龍井茶聞名天下,但真正的龍井茶發源地其實不在龍井,而是在西湖西南面的獅子峰一帶。相傳,山峰上有一座寺廟,每天前來燒香的人很多。寺旁有一片茶園。某日,有位徽州朝奉前來燒香,他看到牆邊有隻破缸,裡面盛有半缸汙水,上面長滿青苔。朝奉先生一看就知道是寶貝,他找來和尚,希望買下這隻破缸。雙方約定,明天朝奉再來抬走破缸。當天,朝奉走後,寺裡和尚覺得破缸太髒,抬起來不方便,就動手將缸洗刷乾淨,並將其中的汙水連同青苔,一起倒在茶園裡作為肥料,最後,將缸抬回寺裡,倒扣在牆角邊。翌日,徽州朝奉帶人前來抬缸。到寺裡一看,缸已倒扣在地,急得驚呼:「哎呀,寶貝呢?寶貝呢?」他連忙找到和尚,詢問缸中的汙水和青苔究竟倒到什麼地方去了。和尚遂帶著朝奉來到寺邊的茶園裡,朝奉一看果真在那,他數了數,被汙水澆著的茶樹共有十八棵。朝奉告訴和尚:「這十八棵茶樹,長大以後一定會產出上等的茶葉。」果真,到了採茶時節,獅子峰上的那十八棵茶樹與其他茶樹不同,用它們炒出的茶葉,香氣濃鬱,開水一泡,顏色碧綠,當地人遂將之取名為「獅峰茶」。後來,周圍的龍井、楊梅嶺、茅家埠的茶農都用獅峰山上的茶種培育新茶,所以,獅峰茶實際上是龍井茶的祖宗……
上述的故事,見厲劍飛編著的《西湖龍井茶採摘和製作技藝》一書 (浙江攝影出版社,2012年版,頁139。因避免冗長與拖沓,筆者在不影響原意的前提下對引文作了精簡、縮寫)。這個故事還有不同的版本,如臨安北鄉徑山雲霧茶之來歷,也有頗相類似的故事(臨安市茶葉局、臨安茶葉協會編《臨安市茶葉史》,2005年版)。
前引故事之真偽無從考證,但其內容與唐宋以來「回回識寶」或「回回取寶」的結構基本相同,只是將故事的主角從「回回」改換成「徽州朝奉」而已。
在江南民間傳說中,有關徽州朝奉 「識寶」、 「取寶」的故事相當之多,所以「徽州朝奉來取寶」的俗諺,為一般民眾耳熟能詳。在杭州,就流傳著不少類似的故事。例如,杭州平津橋東堍有個鞋匠,收養了一隻奄奄一息的邋遢貓,經他精心調理,很快恢復了元氣。某日,來了位文縐縐的朝奉先生,開口便出高價要買這隻貓。被斷然拒絕後,他婉言說家裡老鼠造反,咬壞米囤、撕破衣衫,希望能借該貓一用,並約定一段時間後歸還。果然,屆時朝奉如約前來歸還,還拿出銀子酬謝,並道出實情:原來,上天一神仙羨慕人間煙火,擅自下凡,化為一隻玉老鼠,藏身於錢塘江畔的六和塔中,而這隻貓則是玉帝派出的天將之化身。此次,朝奉先生是奉旨前來收回這兩個活寶……於是,「平津橋畔癩皮貓,徽州朝奉來取寶」之傳說,就在武林的街衢坊巷間流傳,人們亦遂將平津橋稱作「貓兒橋」。
類似的故事情節,在江南各地都相當普遍。例如,浙江湖州有句民諺稱:「徽州人識寶,湖州人識天。船上人會看潮,種田人會看天。」這句俗諺意思是說湖州當地人主要以種田為生,故而看雲識天氣十分在行;而徽州人則以商賈為業,見多識廣,也非常精明,能夠很好地估量各種商品的價值,及時找到發財致富的門道。另外,在浙江蘭谿市諸葛村,因在傳統時代有不少遊方郎中,所以當地一句俗諺稱:「徽州人識寶,諸葛人識草。」「草」也就是中草藥的意思。在這裡,「識草」與徽州人之「識寶」亦對舉並稱。
上述諺語中的「徽州人」,有時也寫作「徽州朝奉」。所謂朝奉,通常說來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是指典當鋪中的職員,廣義的則泛指所有的徽商以及徽州的紳士。浙江越劇《九斤姑娘》(又名《箍桶記》)中,有財主石二佬與九斤姑娘鬥嘴的片斷:
[九斤唱]觀音竹來無價寶,
獨一無二世間少。
觀音竹,箍面桶,
洗洗面,醜臉會變好相貌;
觀音竹,箍腳桶,
洗洗腳,蹺腳會得打虎跳;
觀音竹,箍蒸桶,
蒸蒸年糕會得變金條;
觀音竹,箍米桶,
滿桶白米會變珠寶。
[石]喔唷!
[九斤唱]徽州朝奉來取寶。
[石]還過多少銅鈿?
[九斤唱]銅鈿還過六萬吊。
……
上揭對話引自 《越劇戲考》 (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頁246),故事是反映九斤姑娘之機智大膽,口才過人。在《箍桶記》中,財主石二佬以張箍桶吃了他家的「元寶雞」為由,要挾後者將新生女兒嫁給他愚蠢的小兒子。九斤姑娘見狀,針鋒相對地要石二佬賠償被他媳婦拿去燒火的「觀音竹」(竹篾)。在上引對話中,她列舉了「觀音竹」的諸多神奇之處。見此情狀,石二佬計拙,只得無奈作罷。在這一段唇槍舌劍中,就提到「徽州朝奉來取寶」的俗諺。在江南的諸多民間故事中,「徽州朝奉來取寶,還過…… (錢)」的說法,成了人們討價還價的口頭禪,意思是說 「識寶」的徽商早已出過某一高價格了,從而藉此自抬身份。
有關「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從其內容、結構上看,應當是江南人利用傳統歷史記憶中固有的「識寶」主題,稍加變換而逐漸形成的。在這裡,還可以舉出杭州湧金門的傳說:
杭州西湖原名金牛湖。當時,城內有家大當鋪,裡面有個徽州朝奉,人稱「識寶太師」。有一天,識寶太師在拱宸橋一家豆腐作坊裡發現一把破蒲扇,他看出這是件寶物。就向作坊主購買。後者詢問其用途,識寶太師說: 「這把破蒲扇是金牛愛吃的好飼料,有了它,就能將金牛湖裡的金牛引上岸來。」雙方約定次日成交。不過到了晚上,作坊主決定先行下手,他悄悄拿著破蒲扇,來到金牛湖邊,用破蒲扇變成的金色蘭花草,真將金牛引上了岸。正當他想拖走金牛時,卻差點被後者拖落水中,只能鎩羽而歸。翌日,識寶太師帶了銀子前來取扇,作坊主只好將實情說出。識寶太師在嘆息之餘解釋說:「光有蘭花草,沒有牛鼻栓,怎麼能拉得住金牛呢?」從此,金牛再也沒有出現過,但金牛湧現之處,後人遂稱之為「湧金門」。
此外,杭州「三潭印月」風景之形成,也有類似的金牛傳說(上述二例,見杭州圖書館編《西湖傳說故事集成》名勝古蹟卷,杭州出版社,2013年版,頁115-116、頁59)。如果我們參照民俗學界的研究,此一故事應源自六朝的「金牛」型傳說(參見顧希佳撰《世紀尋寶夢——「石門開」型故事解析》一文,《中南民族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反映了中國人久遠的尋寶夢想。
徽州朝奉挾其巨資,在江南各地頻繁「識寶」
程薔教授在《中國識寶傳說研究》中曾指出,晚近江浙一帶流傳的「識寶」故事中,識寶者又往往被稱為 「徽州人」或「徽州朝奉」,她也對此一轉變之原因略有申說(見該書頁141—146)。不過,對於此一問題,顯然仍有進一步探討及詮釋的空間。
由於 「識寶」、 「取寶」之類的故事,皆是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它們雖然流傳很廣,但要找到此類傳說出現的源頭顯然是相當困難的。不過,關於這一點,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蹤跡可以追尋。
17世紀初的明萬曆晚期,松江府華亭縣李紹文編撰的《雲間雜識》,是一部反映江南社會生活的筆記。在這部書裡,他講了一個故事:
成化末,有顯宦滿載歸者,一老人踵門拜不已,官駭問故,對曰:「松民之財,多被徽商搬去,今賴君返之,敢不稱謝。」宦慚不能答。
此一故事,明顯是個諷刺性的寓言,故事中最為核心的內容是那位老人所說的——我們松江百姓的財產,多被徽商搬去。根據筆者此前的研究,《雲間雜識》中的該段記載實際上源自更早的一部筆記——嘉靖九年(1530年)五月之前成書的《淞故述》。在這部由另一華亭人楊樞所撰的筆記中,搬走「松民之財」的主角也並非 「徽商」,而是 「官府」。而此一主角置換的背後,實際上反映了明代嘉靖、隆慶、萬曆年間徽商在江南活動的日趨頻繁(參見拙文《明清文獻中「徽商」一詞的初步考察》,載《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
揆諸史實,《雲間雜識》中的那個故事除了諷刺貪髒枉法的本地官員之外,更主要的還是流露出對於江南地區的外來者——徽商的強烈不滿:這些人來自異地他鄉,但卻將江南的寶物——許多財富席捲一空。據此似可推斷,江南各地出現大批「徽州朝奉識寶」或 「徽州朝奉來取寶」之類的故事,應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它所反映的,既是一種既成的客觀現實,又折射出江南人基於大批徽商活躍的現實而產生的嚴重焦慮情緒。
清初紹興人張岱在所著《陶庵夢憶》中有一篇「齊景公墓花樽」,其中提及:「霞頭沈僉事宦遊時,有發掘齊景公墓者,跡之,得銅豆三,大花樽二。豆樸素無奇。花樽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花紋獸面,粗細得款,自是三代法物。……後為駔儈所啖,竟以百金售去,可惜!今聞在歙縣某氏家廟。」從最後提及的徽州某姓家廟來看,文中的「駔儈」大概便是識寶朝奉之流。此一個案,便是江南人眼中徽商搬走當地寶物的典型例子。
從明代中葉以來,在江南的鹽業、木材、典當、布業等的經營中,有相當多的徽商活躍其間。在當時,一些席豐履厚的徽商財富多達數百萬兩白銀。及至清代,更高至千萬以上,他們位居中國財富排行榜的最頂端。這些徽商,對於江南而言是囊豐篋盈的外來者,他們與六朝時代的「胡人」以及唐宋元時期財大氣粗之「回回」商人也頗相類似。所以,江南民間傳說中以「徽州朝奉」取代先前的 「胡人」及 「回回」,顯然亦順理成章。
明人沈德符在 《萬曆野獲編》中指出:「比來則徽人為政,以臨邛程卓之資,高談宣和博古圖書畫譜」。在這種背景下,「鍾家兄弟之偽書,米海嶽之假帖,澠水燕談之唐琴,往往珍為異寶。吳門、新都諸市骨董者,如幻人之化黃龍,如板橋三娘子之變驢,又是如宜君縣夷民改換人肢體面目,其稱貴公子、大富人者,日飲蒙汗藥,而甘之若飴矣」。此處的「鍾家兄弟之偽書」,典出《世說新語》,說的是鍾繇之子鍾會擅長模仿他人筆跡;「米海嶽之假帖」,則是指北宋書法家米芾的傳世偽帖,如 《捕蝗帖》 《離騷經》《天馬賦》《鶴林甘露帖》和《評紙帖》等。此外,還提及宋朝王闢之所撰的《澠水燕談錄》,該書所記皆為紹聖二年(1095年)以前的北宋雜事,其中提及唐琴軼事。沈德符所舉的這三個典故,意在烘託徽商對於江南鑑藏之風的推波助瀾。當時,在徽州朝奉「珍為異寶」的過程中,文物真贗可謂魚目混珠。在晚明時期,「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沈氏筆下的「吳門」,亦即位於江南核心地帶的蘇州,而「新都」則是皖南徽州之古稱。這兩個地方,都是古董鑑藏及文物買賣最為發達的地區。板橋三娘子的故事出自《太平廣記》,它與「幻人之化黃龍」及 「改換人肢體面目」之傳說,皆反映了其時古玩市場的波譎雲詭。在16世紀的東南文化市場上,徽商儼然成了操執牛耳的盟主。而在萬曆前後,江南一帶的西漢玉章紛紛被徽州富人以高價購去,儘管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極盡諷刺之能事,他們認為這是「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甚至還刻薄地喻之為官印墮於毛廁。不過,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徽州朝奉挾其巨資,在江南各地頻繁「識寶」和大規模「取寶」的過程。
除了文人雅玩之外,自明代中葉以還,徽州典當商與普通民眾(特別是下層民眾)的日常生活關係最為密切。這是因為:在「無徽不成鎮」的江南,民間素有「無徽不成典」或「無典不徽」的說法,此一說法是指江南一帶的典當鋪多是徽州人所開,即使不是徽州人所開的典當鋪,其中的職員也大多是徽州人。狹義的徽州朝奉,就是指徽州典當鋪裡的職員。在江南,儘管典當鋪中的徽州朝奉一向為人所詬病,但在另一方面,江南一帶又素有「典當是窮人的後門」的說法。當地人進出典當鋪,認為是 「上娘舅家」。如在上海,人們暱稱大當鋪為「大娘舅」,小當鋪為「小娘舅」,而當鋪亦稱其顧客為「外甥」。這些,都說明典當業與日用民生關係極為密切。而在傳統時代,一般民眾掙扎於貧困線上下,他們於青黃不接之時,總要進出典當鋪,以典押財物暫渡難關。久而久之,許多人就將自己的窮困潦倒,與徽商之財聚力厚比照而觀,由此認為自己的苦難皆是徽商之重利盤剝所促成——這就是「松民之財,多被徽商搬去」之類寓言出現的原因,也是「徽州朝奉來取寶」故事大批湧現的背景。
「腰上生了眼睛」
中國的典當業源遠流長,一般認為,典當業起源於南北朝時期佛教寺廟的質貸。到了明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典當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當時,出現了以福建、山西、徽州為代表的地域性典當業行幫。其中,徽州典當鋪以其薄利經營而得以迅速擴充,成為全國最為重要的典當業行幫。根據《明實錄》的記載,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前後,河南巡撫沈季文就曾透露:「今徽商開當遍於江北,……見在河南者,計汪充等二百三十家。」可見,在十七世紀初,僅在河南省境內就有汪充等典當商所開的典當鋪多達二百三十家。這是個相當驚人的數字,從中可以窺見徽州典當在江北的活躍程度。
在明代,徽州典當商在北方的廣泛分布,與徽商在北中國頻繁的經濟活動息息相關。因為在明代,南方的棉布、茶葉等物產大批北運,而北方的棉花也源源不斷地運往江南,為江南的棉布製造業提供充足的原料。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徽商(包括典當商)在北方的活動極為頻繁。到了清代,隨著南北經濟格局的變化,徽州典當商的活動開始主要集中在江南各地。乾隆六十年(1795年),山西學政幕僚李燧就指出:當時全國各地的典當鋪經營者,「江以南皆徽人,曰徽商;江以北皆晉人,曰晉商。」這說明,在長江以南的典當鋪經營者,基本上都是徽州人。另外,民國時期的徽商書信抄本,記錄了一位典當業者的評論:「愚思典業,吾鄉之人勝在江南,不利於江北。」也就是說,徽州人在江南一帶從事典當業經營如魚得水,但在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則並沒有充分的優勢。這雖然是民國年間典當中人的看法,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晚清以來的社會現實。
其實,所謂的「識寶」或「取寶」,與徽州朝奉的職業密切相關。近數十年來,各地陸續發現不少民間抄本,其中有一些是徽州典當商的商業秘籍。從這些昔日的秘本可以看出,典當職業的技能涉及之面極廣。以驗看綢絹為例,據《典務必要》稱:凡是綢絹衣服,先看份量輕重,再看顏色之深淺,以及樣式的新舊。如果份量重的,雖然舊些也可拆改它用;顏色淺的,雖然舊了也可以加染。緞以南京的為佳,蘇、廣次之。綾綢以濮院鎮的為上等,盛澤鎮出產的其次。……而從《當行雜記》的記載中,更可了解當時作為典當鋪從業人員的知識結構。該書依次是看衣規則、西藏土產、看珠規則類、看寶石規則、看磁器規則和看字畫譜等。「看字畫譜」中,不僅要記住「天下馳名寫畫名人」,而且還必須將自唐代以迄清代近百位著名畫家的籍貫、特長等一一牢記。書中還時常夾雜著幾句作為經驗之談的口訣,如朝衣蟒袍類的「武補職」,就有如下的文字:「公侯駙馬伯,麒麟白澤裘。一二繡獅子,三四虎豹優。五六熊羆俊,七品定為彪。八九是海馬,花樣有犀牛。」「武補」是指明清武官所著的補服(因胸前和背後綴有補子而得名),補子(亦作黼子、繡胸等,即紋樣標識)上織繡有野獸的紋樣,以區別於織繡禽紋的文補(文官補服)。具體說來,不同的補子代表著文武職別及品級高低。當鋪學徒只有通過掌握這些基本常識,再經過對當物長期的察顏觀色,以及臨場的隨機應變等,方能成為典當業的行家裡手。因此,在傳統時代一般民眾的眼中,典當鋪裡的朝奉是很有學問的,江南民間廣泛流傳著「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顯然並非空穴來風,它從一個側面折射出典當鋪從業人員的專業特點。
嚴格說來,典當鋪有典、當、質、押等不同的等級,但籠統地皆可稱之為典當鋪。與「典」相關的「質」字,近代有一個字謎這樣刻畫:
頭上只有兩斤,腳下稱來半斤,人都說道奇怪,腰間一目眼精。
這裡的「腰間一目眼精」,從字體上看是「質」字繁體中部的那個「目」字,意思是指徽州朝奉除了頭上所長的兩個眼睛外,櫃檯之下的腰間還暗藏著一個一目了然的眼睛,言外之意就是徽州朝奉為人特別精於算計,他們通過櫃檯後的暗箱操作,想方設法低估出典人的寶物,並進而尋找機會據為己有。
另外,舊時度量衡為一斤十六兩,所以「質」字也被拆作:「頭戴三十二兩,腳下只有半斤,這個東西古怪,腰上生了眼睛。」——這同樣是說典業中人的眼界往往很高,眼光獨到乃至刁鑽。在當時人眼中,「徽州朝奉」都是些見多識廣、智力超群的人物,所以說「腰間一目眼精」或「腰上生了眼睛」。由於有了「第三隻眼」,他們能看得出別人所看不到的寶物。
在傳統時代,「第三隻眼」被稱為「內在眼」或「天眼」(慧眼),這在佛教、道教中都有類似的描述,頗具神秘意味。在民間宗教中,具備「第三隻眼」的人,往往具有透視事物本質、預言未來的本領。另外,典當業者在登記典當品時,往往以「當字」書寫,通常冠以「破爛」、「碎廢」等惡劣字眼,殫精竭慮地將典當品描繪成不值錢的物品,藉以避免日後因典當品損壞而引發的糾紛。書寫此類的當字(亦稱「當草」)需經過專門的訓練,在一般人看來則猶如符籙天書,這就更增加了徽州朝奉的神秘色彩。在高高的櫃檯前,出典者總是認為自己吃虧不淺,在他們看來,神秘當字的背後,典當品的價值被精明的「識寶」朝奉大大地低估了。大概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徽州朝奉來取寶」的故事,在江南各地得到了廣泛的流傳。
(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