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史達林和赫魯雪夫兩個時代的「李森科事件」,將蘇聯的分子生物學和遺傳學引向了一個黑暗的深淵。李森科本是一個學識淺薄、無甚建樹的宵小,卻榮居蘇聯科學院、列寧全蘇科學院和烏克蘭科學院的三科院士,他以「紅衣主教」、首席科學家的淫威獨霸蘇聯科學界三四十年。其鑽營投機、獻媚權貴、結黨營私、黨同伐異等卑劣手段和卑微人格暫且不論,解讀這一深重災難的政治、社會、學界的生態原因,於今仍會給人以一定的警策和啟迪。
非科學的功利性的目標介入,催生了偽科學。眾所周知,科學最高的價值就是求真,所有的科學規律都是為求真服務的,其他一切非科學的功利性的目標介入科學研究,都極有可能使研究成果「失真」,從而動搖整個科學的基礎,使科學喪失其應有的價值,同時也會催生大量偽科學的出現。李森科將自己的「學說」,誇大為一種哲學體系,使之賦有一種社會政治內涵,因此其所有的「科學研究」都不再是出於學術目的而完全是出於純粹的政治功利,即完全服從於他的狹隘的政治需要。為了證明自己的一貫正確,為了給自己增添政治資本,他在「科學研究」方面不擇手段,弄虛作假,經不起任何科學理性的檢驗。例如,他反對施用任何化學氮肥而認為有機無機混合施肥才能取得好收成,但為了提高有機無機混合施肥實驗田的產量,李森科卻暗中施用了大量的化學肥料,因此,李森科實驗田的產量並不能證明有機無機混合施肥法的優越性。諸如此類的偽科學在李森科的「科學研究」生涯中屢見不鮮,它直接導致了蘇聯農業長期落後的局面。
學術貼上了「階級」的標籤,真正的科學被扼殺,真正的科學家被驅出科學的殿堂。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蘇聯科學界已經受到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幹擾,一些自然科學的觀點和科學家紛紛被扣上「唯心主義」、「資產階級」、「反馬克思主義」的帽子,並由此引發了清查「資產階級科學理論」的疾風暴雨。李森科靠他靈敏的嗅覺,發現了這一政治動向,於是他處心積慮,把自己打扮成蘇聯著名科學家米丘林的繼承人。他宣稱:只有細胞才是遺傳的單位,堅持生物進化中的獲得性遺傳觀念,否定基因的存在。在李森科看來,由孟德爾和摩爾根等人建立的西方遺傳學不符合辯證唯物主義,因此應該被禁止。李森科甚至把被譽為「20世紀生物學的路標」的蘇聯科學界泰鬥瓦維洛夫誣為「蘇維埃人民的敵人」。作為典型的學院派學者,瓦維洛夫強調的是嚴謹的思維、嚴格的實驗,絕不容忍科研中的個人隨意性,而米丘林則不然,他從來沒有接受過規範的科學訓練,多依個人的經驗和直感從事科研工作。前者為實驗性的科學家,後者為經驗性的技術專家,所信守的學說不同,本是可有「互補」的優勢,然而,一經貼上「階級」的標籤,使之成了勢同水火的對峙陣營。瓦維洛夫等科學家及其所有的遺傳學研究變成了「戈培爾的宣傳工具」,被扣上「希特勒種族主義」的帽子。李森科甚至殺氣騰騰地下令:「把孟德爾—摩爾根—魏斯曼主義從我們的科學中消滅掉!」1948年的「八月會議」前後,多達3000名遺傳學家、農學家、植物學家被誣指為「科學上的反動派」而遭逮捕、流放,當時西方科學界不約而同地將「八月會議」同宗教裁判所對伽利略的迫害等同起來。在李森科把持下,長期處於世界領先地位的蘇聯遺傳學研究一蹶不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當世界遺傳學已發展到了分子生物學的巔峰狀態之時,蘇聯遺傳學還停留於細胞遺傳學時代,整整落後了一個甲子!
蘇聯一部分知識分子喪失良知,對「李森科事件」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李森科圍剿遺傳學、鎮壓瓦維洛夫的過程中,蘇聯知識界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在瓦維洛夫瘐後十五年,其偵查案卷公開,令人驚詫的是,諸多耳目竟然來自知識界,換言之,瓦維洛夫早就生活在告密織成的羅網之中,諸如亞庫什金、亞歷山大·卡爾洛維奇科爾、格·尼·什雷科夫等,都成了權力機構安裝在瓦維洛夫身邊的「竊聽器」,這些猶大式的教授、博士助桀為虐,使李森科藉助當局的政治迫害如此得心應手,如此肆無忌憚。可以毫不誇飾地說,瓦維洛夫實際上是政治強權和文化敗類合謀的犧牲品,而「李森科事件」也正是這兩者交媾的畸形兒。
強權左右科學研究,勢必釀成暴力肢解科學的悲劇。李森科明知在學術上戰勝不了自己的對手,就從政治上戰勝他。李的這一戰略得到了從史達林到赫魯雪夫的慫恿和支持。李森科的「看家本領」便是「春化法」。一個偶然的機會,李森科的父親把冬小麥的種子在春天播種,結果,當年的收成出奇的好,這件事情引起了當時還是育種員的李森科的注意,於是,他在此基礎之上,提出了「春化作用」的概念,這種方法實際上是一種育種方法,即在種植之前令種子溼潤和冷凍,以加速其生長。當時正在為糧食短缺犯愁的史達林對李森科的「偉大」發現大加讚賞,下令:「地無分南北,一律大種春小麥!」還明確表示:「黨需要的不是像瓦維洛夫那樣,而是像李森科那樣工作。」史達林還親自垂詢、校閱李森科在「八月會議」上的主題報告《論生物學現狀》,這一主題報告翌日刊登在蘇聯所有的中央級報紙上,總發行量達七千萬份(平均每兩個蘇聯人可有一份)。而赫魯雪夫不僅全力支持李森科的《農作物遺傳性定向變異的理論基礎》,還指使蘇共中央執行委員會重新設定一個委員會起草法令,規定蘇聯的所有生物學家必須以李森科為榜樣,面向生活,加強生物學同實踐的聯繫,從法制上來強化李森科在蘇聯學術界的掌門人地位。最高領導人的支持,助長了李森科的氣焰,使得他對一班反對者的迫害更加肆無忌憚。他倚仗史達林和赫魯雪夫的「寵幸」,以其「理論」對現代遺傳學進行全面進攻,並逐漸將惡劣影響波及整個蘇聯科學界。
正如美國科學史家科恩所說:「強權與公理的衝突固然是一波三折,強權固然可以得勢於一時,但強權終究不能折服公理,終究不能毀滅公理。」1965年,李森科的垮臺和在蘇聯生物學界掀起波瀾壯闊的「瓦維洛夫之春」運動,完全印證了這一不刊之論。
(東方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