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紀義大利畫家保羅·委羅內塞有一幅名畫《迦拿的婚禮》,畫中故事取材於《約翰福音》,講的是耶穌在加納參加一場婚禮,席間得知酒已經喝完,於是便讓僕人在空水缸中注滿水,等再去舀水時,清澈的水已經變成了甘美的葡萄酒。
「以水變酒」,是耶穌第一次彰顯神跡,這也是西方藝術家們最熱衷展現的宗教題材之一,喬託、丁託列託等畫家都有同主題的畫作傳世。
葡萄酒,在基督教信仰中的意義,並不止於顯示耶穌的奇異能力,還擁有十分豐富的宗教內涵。在《新約·約翰福音》中,有這樣的記述「我是真葡萄樹,我父是栽培的人……你們是枝子……」。在聖餐禮中,葡萄酒和無酵餅一起被分發給眾信徒,成為耶穌犧牲的象徵。
在歐洲歷史上,看似再尋常不過的葡萄酒,在宗教、神話、藝術、社會等各個領域都扮演著重要角色。
早在基督教信仰出現之前的古希臘時代,葡萄酒被視為酒神狄奧尼索斯(羅馬時代則稱為巴克斯)饋贈給人類的禮物,古羅馬時期龐貝古城的壁畫上,人們縱情歡飲美酒的場面屢見不鮮。至於古羅馬帝國的覆亡,據說也與葡萄酒脫不開干係,因為當時的釀酒過程中會使用鉛制器皿,久而久之,「鉛中毒」導致大量的死亡和健康問題。
英國學者尼娜·卡普蘭是一位記者,同時對葡萄酒和歐洲歷史十分關注,她的新書《流浪的葡萄樹:一部葡萄酒文化史》,就以葡萄酒為脈絡,漫遊英國、法國、西班牙、義大利4國,在裡奇伯勒、裡昂、巴塞隆納、羅馬等十幾座城市的葡萄酒莊園中,尋找古老酒窖的遺蹟和流傳千年的釀造傳統。
在這趟漫長的「微醺之旅」中,我們可以捕捉到關於歐洲文明的諸多訊息,戰爭、貿易、藝術、飲食等多重元素的組合,以及作者本人的家族記憶融入其中,共同構成了一部妙趣橫生的文化旅程。
01 從荷馬史詩中走來的葡萄酒,串起數千年歐洲史
歐洲人種植葡萄、釀造葡萄酒的歷史由來已久。在《荷馬史詩》中,「葡萄」「葡萄酒」出現的頻率極高,希斯提埃亞、阿爾涅城、亞、奧爾拉吉亞、佩達索斯等地都盛產葡萄,英雄奧德修斯的果園中也種植了50棵豐產的葡萄樹。
在葡萄豐收的季節,青年男女們一邊彈琴唱歌,一邊採摘熟透了的果實。摘下來的葡萄大多被釀成美酒,用來獻祭給奧林匹斯山的諸神,或者在節慶儀式上開懷暢飲。
從古典時期到中世紀,乃至今天,葡萄酒和啤酒都是歐洲人最鍾愛的兩種飲品。在特定時期內,葡萄酒由於其宗教寓意和釀造過程的相對神秘性,成為上流社會的專屬,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徵。
在古羅馬人的生活中,葡萄酒更是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根據英國歷史學家瑪麗·比爾德在《SPQR》一書中提供的數據,在羅馬帝國興盛時期,僅羅馬城每年就要消耗掉約1億升的葡萄酒,除了本土自產以外,大量進口自自義大利以外的帝國行省,葡萄酒成為當時最重要的貿易品種之一。
隨著古羅馬帝國拓展疆域的進程,葡萄酒被帶到歐洲更多的區域,從兩千多年前還被視為蠻荒之地的英格蘭,到勃艮第、高盧等地。今天的遊客們在這些城市中漫步,依然會發現諸多古羅馬人留下的印跡。
在法國的勃艮第北部,一款葡萄酒就以「愷撒」命名,公元1世紀時,正是這位羅馬獨裁官打著保護義大利葡萄酒貿易的旗號,入侵了高盧。奧古斯都時代,羅馬人對伊比利亞地區的佔領,讓西班牙的葡萄酒流入歐洲各地,考古發現中大量的西班牙雙耳陶瓶殘片,就可以窺見當年葡萄酒貿易的盛況。
中世紀時期,修道院的修士們在葡萄園中辛勤勞作,只為在聖餐儀式上獻出最美味的葡萄酒,並以作為虔信的標誌之一。 勃艮第地區久負盛名的黑皮諾、霞多麗等葡萄品種,就與數百年前修士們的努力密不可分。
在此後的漫長歷史中,葡萄酒依然活躍在歐洲文明的各個角落。莎士比亞的戲劇中,福斯塔夫說:「喝了雪莉酒,你揮舞武器的嫻熟技法才能施展出來。」在二戰時期,法國勃林格地區的許多香檳酒窖,一度成為人們躲避炸彈襲擊的避難所。
02 葡萄變佳釀:各地風土孕育出的萬般奇妙滋味
對於古代歐洲人來說,葡萄酒不僅是佐餐的佳釀,從枯枝藤上摘下葡萄,經過時間的發酵,變成甘醇的美酒,更是令人驚嘆的奇蹟。因此,葡萄酒就常常與宙斯、狄奧尼索斯、波呂斐摩斯等神祇相聯繫。
史詩《奧德賽》中寫道:「長出糧食的大地,給基克洛普斯奉上美酒,宙斯降下的雨,讓葡萄樹上的簇簇果實變得豐滿。但是更美好的是,美酒芬芳,如仙饌,如神露。」維爾圖努斯追求果園女神波摩娜時,曾化身「葡萄樹的化妝師」。葡萄被踩爛後釀成美酒,被視為酒神狄奧尼索斯死而復生的隱喻。
葡萄酒的釀造過程固然神奇,更玄妙的則是在不同地域,由於土壤、溫度、降水、葡萄品種、製作工藝等的細微差異(尼娜·卡普蘭稱之為「風土」),所釀造葡萄酒的品種與口味也各具特色。
古羅馬博物學家老普林尼在評價尤金尼亞葡萄酒時說:「有些葡萄對特定的風土有很強的適應性和依賴性,只有種植在特定的地方才能產出質量最好的葡萄酒,移植到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達到相同的品質。」這大概是對「一方風土釀一方美酒」的最佳註解。
在《流浪的葡萄樹》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不同地區葡萄酒莊園的獨特風貌。
在風景如畫的西西里,葡萄樹常常生長在山坡上,來自埃特納火山噴發遺留下的肥沃火山灰富含礦物質,「低地熱、高地涼」的氣溫差等,為葡萄樹的生長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當地一座名為「金婚紀念」的酒莊裡,標誌性的伯爵紅葡萄酒帶有微妙的薄荷與乾草味道,另一款金色白葡萄酒,細細品嘗,麝香味的餘韻在口腔中瀰漫。
即使在同一地區,葡萄酒的種類和口感也會大不相同。葡萄法國羅訥河谷的南部有大片的鵝卵石地,可以為土地提供良好的保溫效果,促進葡萄的生長和成熟,這裡各種混釀葡萄酒佔據主流,如佳麗釀、歌海娜、克萊雷等。而在羅訥河谷北部,則以單一葡萄釀成的葡萄酒為主。
至於葡萄酒的釀造和儲存的方式,各個莊園都有自己的「獨門秘籍」。一座酒莊甚至把儲藏室設在天然洞穴深處,據說洞穴內特殊的石灰巖構造,會揮發出二氧化碳等氣體,它們再逐漸通過軟木塞和橡木桶滲入葡萄酒中,進而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使葡萄酒擁有最佳的口感。
03 家族與個人的故事:葡萄酒裡的人間悲歡
從宏觀角度來看,葡萄酒凝縮著歐洲各地的風土特徵,亦是歷史的靜默旁觀者。對於那些古老葡萄酒莊園的經營者,以及對葡萄酒有深厚個人情感的人來說,葡萄酒裡還隱藏著一個個家族和個體的動人故事。
有的莊園主致力於在現代社會中,延續古老的種植和釀造傳統。
19世紀時,一場葡萄樹蚜蟲災害席捲歐洲,很多葡萄樹品種自此消失不見。在加泰隆尼亞著名的託雷斯酒莊,主人米格爾·託雷斯在過去幾十年間,從各地搜尋古老的葡萄藤種植在莊園中。託雷斯的「尋找老藤計劃」,既給莊園帶來更高的美譽度,又得以進一步豐富葡萄品種,為釀出更加優質的葡萄酒提供原料,可謂一舉兩得。
坎帕尼亞的一家酒莊裡,釀酒師喜歡用實驗的方法,不斷研發新的口味,但他們所用的釀酒容器,仍和古羅馬時期相似:雙耳細頸陶瓶。
在傳統的釀酒行業中,女性常常是被「邊緣化」的角色,但在一些特定的危機時刻,她們會在葡萄酒莊園中大放異彩。
二戰期間,由於丈夫去世,勃林格夫人接管了家裡的香檳酒廠,在她的用心經營下,酒廠不僅在戰亂中得以存活,規模還越做越大。像勃林格夫人這樣的女性還有很多,如波馬利酒莊的露易斯、凱歌家族的妮可·龐莎夫人等,她們在一個男性主導的領域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其商業頭腦和意志力都令人心生敬意。
從葡萄樹到酒窖,葡萄酒最終會來到一張張餐桌,供人們進行飲用品鑑。那些熱愛葡萄酒的人,會流連於不同口味美酒的滋味。
《流浪的葡萄樹》一書的作者尼娜·卡普蘭,就來自於一個對葡萄酒很有研究的家庭,父親對葡萄酒的品鑑和收藏都頗有心得,她此次葡萄酒之旅的動因,就部分來自於父親的感染。
從卡普蘭的家族背景來看,作為猶太人,其先輩在歷史上經歷過數次被迫遷徙的苦難經歷,即使到了祖父一代,仍然不得不背井離鄉,在英國、澳大利亞等地輾轉,甚至還要改換姓名。這樣的生活經歷,與「流浪」的葡萄樹們又何其相似。
在《流浪的葡萄樹》中,尼娜·卡普蘭說:「正是葡萄酒流過了古代社會和國家的一次次分崩離析,把它們凝聚成了一段牢固的歷史。」
從遙遠的古典時代開始,葡萄酒酒逐漸融入歐洲文明之中,箇中萬千滋味,既有積澱千年歷史的厚重感,也有無數微小個體的悲歡命運。讀懂屬於葡萄酒的故事,或許也是我們更深入了解葡萄酒文化,以及歐洲歷史的一個絕佳切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