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道財經
文|克里斯多福·託爾金
編輯|格格
英國文豪J.R.R. 託爾金的小兒子克里斯多福·託爾金,於當地時間2020年1月15日(周三)在法國普羅旺斯辭世,享年95歲。他在其父去世後,編輯、整理了中洲世界相關的 二十餘部作品。若不是他,我們將無緣得見如此瑰麗、龐大的中洲。在他94歲時曾經說過,《剛多林的陷落》將是他編的最後一本書了。一言成讖。
今年,世紀文景出版社將推出《剛多林的陷落》中文版,中洲三大傳說(《貝倫與露西恩》《胡林的子女》《剛多林的陷落》)終於合璧。今天,推送克里斯多福·託爾金所作《剛多林的陷落》序言,謹以此文追念故人。
圖片來源:衛報
《剛多林的陷落》序言
我曾在《貝倫與露西恩》一書的前言裡談到:「我已經步入人生的第九十三個年頭,(不出意外的話)我基於家父的文稿所編的一長串作品,將以本書作結。」我用了「不出意外」這個說法,因為當時我雖動過模糊的念頭,想沿用《貝倫與露西恩》的編輯方式,去處理家父的「三大傳說」之三——《剛多林的陷落》,但又覺得這委實不大可能,所以我認為,倘若「不出意外」,《貝倫與露西恩》就是我編的最後一本書了。然而,意外發生了,現在我只能說:「我九十四歲了,《剛多林的陷落》(毋庸置疑)就是我編的最後一本書了。」
讀者可以通過本書收錄的各版文稿中分支眾多的複雜敘述,了解中洲是如何步向第一紀元終結的,而家父對他所構思的這段歷史的觀念,又是如何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水落石出的——直到最後,在即將達成最完滿的形式之際,功敗垂成。
中洲遠古時代傳說的結構始終在演變。我編輯的《中洲歷史》中有關第一紀元的部分之所以如此漫長而複雜,是因為這些無窮無盡湧現出來的靈感:新的寫照、新的動機、新的名字,尤其是新的關聯。家父身為創造者,不斷推敲著宏觀的歷史,他會在寫作的過程中察覺故事裡出現了新的元素。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將舉出一個很可能極具代表性,非常簡短但值得注意的例子。《剛多林的陷落》這個傳說中有一個重要的情節,就是唯一一個將會進入剛多林的凡人圖奧,與同伴沃隆威一起尋找隱匿之城的那場旅途。家父在最初的《失落的傳說》中就提到了這場旅途,但敘述十分簡略,途中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波折——事實是,根本沒有任何波折。但在最後一個版本的文稿中,這段旅程得到了更加詳盡的描寫:一天早晨,身在曠野當中的他們,聽到樹林裡傳來了一聲呼喊。我們完全可以說,是家父「他」本人聽到樹林裡傳來了一聲呼喊,突如其來,出乎意料。一個身著黑衣,手持黑色長劍的高大男人隨即現身,朝圖奧和沃隆威這邊走來,他口中不斷呼喚著一個名字,就好像他正在尋找一個失去蹤跡的人。但他只與他們擦肩而過,沒有攀談。
圖奧和沃隆威自然無從解釋這意想不到的一幕,但是,這段歷史的創造者卻非常清楚來者是何許人也。他不是別人,正是圖奧的堂兄——聲名遠揚的圖林·圖倫拔,正逃離納國斯隆德的毀滅,而此事圖奧和沃隆威都不知曉。中洲偉大傳說之一的生命力,就在這裡得見一斑。圖林逃離納國斯隆德的經過,收錄在《胡林的子女》當中(見我編輯的版本,第177—178頁),但那一段沒有提到這場邂逅,身為堂親的兩人都不知情,也不曾再見面。
若要說明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的變化,最引人注目的例子就是對水神烏歐牟的刻畫。起初,烏歐牟坐在西瑞安河邊的蘆葦叢中,在黃昏時分演奏音樂;而多年以後,在溫雅瑪,世間眾水的主宰自巨大的海上風暴中現身。烏歐牟千真萬確處於這部偉大神話的中心。這位偉大的神靈雖然遭到維林諾大多數同儕的反對,但仍然神秘地達到了他的目的。
回顧我那延續了四十多年,如今已經收尾的編輯工作,我相信,我的根本目的至少有一部分在於強調「精靈寶鑽」的本質,強調它之於《魔戒》那至關重要的存在——它應該被看作家父的中洲與維林諾世界的第一紀元。
誠然,我在1977 年出版了《精靈寶鑽》,但那本書是在《魔戒》出版多年以後,為了達成敘事的連貫性而編纂——甚至可以說是「構思」——出來的。它或許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是「孤立」的,因為它是一部風格崇高、篇幅宏大的作品,被設定為從極其遙遠的過去流傳下來,並不具備《魔戒》的感染力和直觀性。這在我看來無疑是必然的,因為第一紀元的敘事在文學性和想像性上都截然不同。儘管如此,我知道,早在《魔戒》已經完成但尚未出版時,家父曾經表達了深切的願望,堅信第一紀元和第三紀元(《魔戒》的世界)應該作為同一部作品中的元素或組成部分來處理、出版。
在本書《傳說的演變》一章中,我刊出了1950 年2月家父寫給他的出版商斯坦利·昂溫爵士的一封長信的節選。這封信非常有啟發性,寫於《魔戒》的實際寫作告一段落不久之後,家父在信中吐露了自己對此事的想法。當時,他自嘲地形容自己「嚇壞了」,當他考慮「這個大約六十萬字的龐然大物」時——尤其是當出版商正等著他們所要求的,一部《霍比特人》的續集時,而這本新書(他說)「其實是《精靈寶鑽》的續集」。
他始終不曾改變過看法。他甚至寫過,《精靈寶鑽》和《魔戒》是「精靈寶鑽和力量之戒的一整部長篇傳奇」。基於這些理由,他反對單獨出版任何一部作品。但就如《傳說的演變》一章中所述,最終他意識到他的願望沒有任何希望實現,只能屈服,同意只出版《魔戒》。
《精靈寶鑽》出版之後,我開始研究他留給我的全部手稿。這項研究持續了多年。在《中洲歷史》系列中,我以所謂的「齊頭並進」作為約束自己的總則——我沒有梳理單個故事的發展脈絡,而是追循整體的敘述在多年中的演變。正如我在《中洲歷史》第一卷的前言中所評論的:
作者對自己想像世界的看法不斷蛻變、成長,經歷了緩慢持久的變化。在他生前,它只在《霍比特人》和《魔戒》中嶄露頭角,並得以出版固定下來。因此,對中洲和維林諾的研究是複雜的,因為研究的對象並不穩定,在時間(作者的一生)中可以說不僅僅是「橫向」(因為一部出版的書不會經歷更多本質上的改變),而且還是「縱向」存在的。
因此,由於作品的性質使然,《中洲歷史》往往不易理解。當我覺得結束這個漫長的編著系列的時刻終於到來,我想儘可能地嘗試另外一種模式:使用從前發表的文本,去梳理一個特定故事的脈絡,從它最早的現存形式開始,直到後來的發展。《貝倫與露西恩》就這樣問世了。在我編輯的《胡林的子女》(2007年)中,我的確曾在附錄中介紹了故事在後續版本中經歷的主要改動,但在《貝倫與露西恩》中,我實際上完整引用了早期的文稿,從《失落的傳說》中最早的形式開始。既然已經確認《剛多林的陷落》將是我編輯的最後一本書,我在書中也採用了同樣的有趣形式。
在這種模式下,一些後來被放棄的段落甚至羽翼豐滿的概念也得以重見天日。《貝倫與露西恩》中貓王泰維多那短暫卻引人注目的出場就屬於此列。在這個方面,《剛多林的陷落》是獨一無二的。原始版本的傳說清楚、詳細地描述了剛多林如何遭到無法想像的新武器壓倒性的攻擊,甚至寫出了城中那些建築被燒毀、著名戰士犧牲的地點的具體名稱。而在後來的版本中,毀滅和戰鬥被縮減成了一段文字。
中洲各個紀元乃是一體,最能清楚說明這一點的就是遠古時代的人物在《魔戒》中得以再現——是人物真正的出場,而不僅僅是作為回憶被提到。恩特樹須確實十分古老;恩特是第三紀元存世的最古老的種族。當樹須抱著梅裡阿道克和佩裡格林穿過範貢森林時,他向他們吟誦:
塔薩瑞南的柳蔭地,我在春日散步。
啊,南塔薩瑞安的春日景色與氣息!
而眾水的主宰烏歐牟來到中洲,在塔薩瑞南對圖奧開言,的確是樹須在範貢森林對兩個霍比特人吟誦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外,在故事的結尾,我們還會讀到埃雅仁德爾的兒子埃爾隆德和埃爾洛斯,他們在後來的紀元中分別成為幽谷之主和努門諾爾的開國之王。在這個故事中,他們還非常年輕,被納入了費艾諾眾子之一的保護之下。
但我在這裡要介紹「造船者」奇爾丹這個人物,他堪稱所有紀元的標誌。他是精靈三戒之一 ——火戒納雅的保管者,後來他將它交給了甘道夫。據說,「他是中洲最有遠見之人」。在第一紀元,他是貝烈瑞安德海濱的兩座港口布礫松巴爾與埃格拉瑞斯特的領主。淚雨之戰後,魔苟斯摧毀了海港,奇爾丹帶領殘餘的臣民逃到了巴拉爾島。在巴拉爾島和西瑞安河口,他重新開始造船,並且應剛多林之王圖爾鞏的要求,造了七艘大船。這七艘船駛向西方,但都是一去杳無音訊,直到最後一艘——被派出剛多林的沃隆威就在那艘船上。他在沉船後倖存下來,在那場前往隱匿之城的偉大旅途中做了圖奧的嚮導與同伴。
很久之後,奇爾丹在把火戒交託給甘道夫時宣稱:「至於我,我的心緊系大海,我將住在這片灰色的海濱,直到最後一艘船啟航。」因此,奇爾丹在第三紀元的最後一天最後一次出場。當埃爾隆德與加拉德瑞爾攜同比爾博與弗羅多騎馬來到灰港大門前時,甘道夫就在那裡等候他們,造船者奇爾丹前來迎接他們。他身量極高,鬍子很長,年紀也十分蒼老,但目如朗星,神採銳利。他看著他們,鞠了一躬,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於是,奇爾丹領他們來到港口,那裡泊著一艘白船……
告別之後,即將遠行的人們登上了船:
船帆升起,海風吹拂,那隻船慢慢駛離了長長的灰色峽灣。弗羅多帶著加拉德瑞爾的水晶瓶,它的光芒閃了閃,終於消失了。大船駛進大海,穿過大海進入了西方……
就這樣步上了第一紀元即將結束時圖奧與伊綴爾的後塵,他們「一同出海,向著日落的西方揚帆而去,從此不再被歌謠與傳說提到」。
■ 天鵝港,艾倫·李 圖
《剛多林的陷落》在講述的過程中,匯聚了很多對其他傳說、地點和時代的側面引述——過去發生的事件決定了當前故事裡的行為和推測。遇到這種情況,我常有去解說,或至少是提示的強烈衝動,但考慮到本書的目的,我沒有在正文中插入數字標註或添加注釋。我的目標是提供這種性質的援助,而援助的形式是想忽略就可以輕鬆忽略的。
首先,我加入了一篇「導言」,引用了家父寫於1926年的《神話概要》,以便用他自己的語言描述世界從誕生到那些最終導致剛多林奠基的事件。此外,我在很多情況下使用名詞列表給出比名字的含義完整得多的解釋,並且還在名詞列表之後另外附上了幾篇針對各種五花八門的話題而撰寫的說明,內容包括創世、「埃雅仁德爾」這個名字的含義,以及曼督斯的預言。
名稱或名稱拼法的變化,處理起來當然是十分棘手的,更複雜的是,文稿中出現一個特定的詞形時,完全不能證明文稿本身的相對寫作日期。家父會在間隔很遠的時期對同一份文稿進行同樣的修改,如果他注意到有修改必要的話。我的目的不在於讓整本書達成一致,也就是說,我既不曾在全書中統一名稱,也不曾處處沿襲手稿中的形式,而是視情況而定,允許名稱的變體存在。因此,我保留了烏歐牟的早期形式「伊爾米爾」(Ylmir),因為它符合語言學的基本規則;但對「眾鷹之王」,我向來採用「梭隆多」(Thorondor),而不是「梭恩多」(Thorndor),因為家父顯然打算把它徹底改掉。
最後,我對本書內容的安排方式也不同於《貝倫與露西恩》。我首先依照順序給出了傳說的各版文稿,並且很少或完全不評論。接下來是一段關於故事演變的介紹,並且討論了家父在最後一個版本的故事中,就在圖奧進入剛多林的最後一道大門時,令人深感遺憾地停了筆。
我要重複我將近四十年前所寫的內容來作結。
這個述及圖奧在剛多林的旅居、他與伊綴爾·凱勒布琳達爾的結合、埃雅仁迪爾的出生、邁格林的背叛、城邦的陷落和倖存者的逃離的故事,這個在家父對第一紀元的想像中處於核心地位的故事,家父平生寫出的完整版本卻僅有一個,便是那部創作於青年時代的文稿,這樣的事實可謂極不尋常。
剛多林與納國斯隆德曾被造就一次,且從未被重造。它們依然是動人的原始形象——也許正是因為從未被重造,才愈發動人;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動人,才從未被重造。
誠然,家父曾經著手重造剛多林,但他從未再次抵達那座城市。在攀上歐爾法赫·埃霍爾的無盡山坡,穿過長長的一串前哨大門之後,圖奧望見了坐落在平原當中的剛多林的美景;而家父就在此停筆,再未重走穿過圖姆拉登的路。
值此「三大傳說」的第三部(也是最後一部)得以「其自身的歷史」出版之際,我要寫幾句話向艾倫·李(Alan Lee)致意——每一部傳說的插圖都出自他手。他從遠古時代那廣大的範圍中甄選了一個個場景和事件,並在畫作中體現了他對其內在本質的深刻洞見。
在《胡林的子女》中,他想像並展現了被俘的胡林,被鎖在桑戈洛錐姆的石椅上,聽著魔苟斯可怕的詛咒。在《貝倫與露西恩》中,他想像並展現了費艾諾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動不動地騎在馬上,望著西方天空中的那顆新星——它正是一顆精靈寶鑽,曾有那麼多的人為它喪生。而在《剛多林的陷落》中,他站在圖奧身邊,與他一起驚嘆眼前隱匿之城的美景——他為了找到它,走了那麼遠的路。
最後,我非常感謝哈珀·柯林斯(Harper Collins)的克裡斯·史密斯(Chris Smith),他在準備這本書的資料時給了我極大的幫助,尤其憑藉他對出版要求和本書性質的雙重了解,力求準確。我也感謝我的妻子貝莉,如果沒有她在這本書漫長的製作過程中堅定不移的支持,它絕不可能問世。我還要感謝每一個好心地給我寫信的人——彼時,《貝倫與露西恩》似乎就是我編的最後一本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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