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三萬多名「九龍寨城」居民,走出密如蜂巢的建築群,分散到香港各地,最終與香港社會徹底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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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寨城公園附近的老樓樓頂,魚骨天線密集交錯。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新京報記者 王煜 編輯 甘浩 校對 柳寶慶
站在修葺一新的寨城衙門口,文飛很吃力地辨認方位。
她今年72歲了,是九龍寨城的「老街坊」,曾經在這住了30年。文飛記得,從衙門口往後走幾步,曾經是一條名叫「龍津后街」的街道,那裡是她在香港的第一個落腳點,她的家。
九龍寨城,曾經聲名赫赫的「三不管」地帶,普通市民難敢踏足。1995年,寨城被徹底清拆,原址改建為一片公共綠地。附近的啟德機場也已經於1998年關閉,嶄新的香港國際機場,在大嶼山拔地而起。文飛和三萬多名老街坊一起,走出寨城,學著融入香港社會。
如今的九龍寨城公園,無序已經成為過去。這座獅子山下的城市公園,成為了市民休閒鍛鍊的地方。每到周末,不少學校會組織學生前來參觀,了解腳下這片土地的過去。
九龍寨城就像香港的「青春期」,有些叛逆,又充滿生機與希望。而寨城的清拆與重建,則是香港這座城市不斷自我更新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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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城」變城市公園
香港人口中,獅子山南麓這片區域的名稱並不統一,有人叫「九龍寨城」,有人叫「九龍城寨」。
九龍寨城,既是一座寨,也是一座城。
二十多年前,如果自啟德機場抵港,飛機落地之前,人們會看到一幅堪稱壯麗的圖畫:如蜂巢般密集的水泥建築物,通過高低錯落的天台相連接,魚骨一樣的天線指向天空,像無數隻手。如果視線再聚焦,還能看到有孩子在天台嬉戲玩鬧。
孩子們的臉似乎越來越清晰,一分鐘後飛機落地,香港到了。
夾在獅子山與九龍城之間的寨城,如今已經是一座以「九龍寨城」命名的城市公園。1995年,港英政府收回這片土地之後,寨城被夷為平地,原址闢為綠地,並建起江南園林風格的建築。
▲如今的九龍寨城公園。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10月6日是周末,一些身穿校服的學生來到公園,在公園辦事處一名工作人員帶領下,了解寨城的前世今生。
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每個周末及公眾假期都會有學校組織學生前來參觀。如今的九龍寨城,不單只是一個景點,更是學生認識香港、進而熱愛香港的教育基地。
▲市民在九龍寨城公園看報。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曲水流觴,粉牆黛瓦之間,點綴著大塊草坪。榕樹垂下枝條,身穿中式對襟褲褂的市民,在樹下揮動著太極八卦。
林伯原本住在旺角,十年前輪到公屋,搬來附近的東頭村。「一來就喜歡上這個公園,每年早上都會來打拳,鍛鍊身體。市區裡面很少有這麼空曠的地方。」
▲市民在九龍寨城公園運動。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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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三不管」地帶
多年前的擁擠嘈雜,已經被大片空曠的綠地替代,只有當年的路名提示著,這裡是九龍寨城,曾經的「三不管」地帶。
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駐公園辦事處一名工作人員向新京報記者介紹,所謂的「三不管」,指的是「內地管不到,英國不願管,香港管不了」。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局面,源於九龍寨城複雜的形成史。
九龍寨城原址,原本是一座兵營。《南京條約》籤訂後,隔海相望的港島成為英國殖民地。到1847年,清軍加強了九龍地區的守備力量,將原駐守深圳河的大鵬營調防九龍,並沿著獅子山修築城牆。
此時的九龍寨城,還是一座典型的軍事堡壘。舊照片裡,寨城四面被城牆圍住,南北各有一座城門,城內駐有清軍,一條排水溝通往城外。
1898年,清政府將新界和九龍租給英國。但在合約中,這座位於獅子山下的軍營去留,卻沒有專門的規定。隨著1899年最後一任總兵離開,九龍寨城進入權力真空狀態。
上述工作人員介紹,清軍撤離後,大批無家可歸者湧入寨城,建房居住。到日本佔領香港時期,城牆磚塊被徵收用於修葺不遠處的啟德機場,於是九龍寨城失去屏障。因為其地位的模糊,更多剛剛進入香港,還不能融入主流社會的人們,開始將這裡作為落腳點。
這是九龍寨城野蠻生長的時期。0.026平方公裡的土地上,蓋起超過300棟樓宇。最高峰時,曾有超過四萬人在裡面居住,人口密度世界第一。
羅開祥從潮州來香港時,先在寨城落腳,一住二十年。在他的印象中,寨城從外面看,幾乎是一整塊水泥體。由於地面空間有限,大家蓋樓都往上要空間。「在寨城建路,蓋到十幾層都不打地基的,直接往上加。」
蛛網般細密的道路,密集高聳的樓宇,到處是霓虹招牌,即便是白天也難見天日。
1974年,港英政府曾經出動3000名警察,準備收回土地,並驅逐城內居民,遭到寨城居民的強烈抵制,最終行動失敗,收地不了了之。
自此,九龍寨城開始以一種無政府的狀態自我生長。
▲九龍寨城公園裡展示的寨城模型。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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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底層的新來者
毋須諱言的是,拆除前的九龍寨城是一座典型的貧民窟,城內的居民,多是香港這座城市裡最底層的新來者。
羅開祥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來寨城時,一個單位(屋)的價格是450元。沒有任何家具,沒有水也沒有電。垃圾丟在街道上,老鼠和蟑螂伴著人走路。
十幾年後,當官玉雲來到這裡置業的時候,一間四百呎(約36平方米)的單位,已經漲到一萬元。她買了一間位於11樓的屋子。官玉雲記得,當時整個寨城,只有兩棟樓有電梯,她和其他居民一樣,上樓幾乎都走天台。往往從這棟樓的八樓天台跨過去,便是另一棟樓的十一樓,「大家走天台會方便點」。
這是一個立體的社區。樓挨著樓,屋連著屋,密如蛛網,又界限分明。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末期,寨城裡已經有了三個自來水管,但是由黑社會把持,用一桶水需要交一元錢。大部分居民的用水,還是依賴水井打出的地下水。「水什麼顏色都有,有藍色有黑色 ,只能洗衣服不能喝。」
如果不想向黑社會買水,又不願意飲用顏色怪異的地下水,居民可以步行三華裡,到樂富去挑水。也正因此,寨城裡出現了挑水行當。有青年人專門替人挑水,一次收費1元,上樓單獨算,顧客多是老年人。
寨城從來沒有接過電纜,居民的用電,通過偷接外面的路燈實現。
如今的寨城公園,特意闢出一間展示廳,重現當年寨城裡的用電場景。昏暗的街道,如豆的路燈,抬頭看,這邊搭一條線,那邊再分出一條線,千頭萬緒,難以分辨。
雖然不需要單獨付電費,但停電也成了常有的事。
文飛記得,寨城裡的街道很窄,由於沒有下水系統,一些居民會直接將排洩物倒到街道上。「那個叫『倒夜香』,晚上走路要小心,不要被淋到頭上。」
▲九龍寨城公園裡展示的寨城橫切面圖。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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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地」裡的生機
與物質條件相比,治安似乎才是寨城的主要問題。
黃阿麗在寨城長大,她告訴新京報記者,廉政公署成立之前,港英的警察從來不會進入寨城巡邏,寨城裡實際是黑社會在管。「聽說(警察)經常會到門口跟黑社會收錢,然後叮囑幾句。」
文飛的記憶裡,無論白天黑夜,寨城裡始終是一片昏暗,「到處是道友(吸毒者),還有些妓館,看起來挺嚇人。」
即便是被警察追趕的罪犯,只要進入寨城,警察就只能止步。也因為此,臺灣、東南亞地區的罪犯都遠赴九龍寨城「避難」。一則媒體統計顯示,到70年代時,九龍寨城人口增至25000人,全港90%的海洛因由此輸出。
名聲在外的九龍寨城,成為香港市民的一塊「禁地」。「從來不會進去,經過路邊也不會去。」一名曾經在寨城附近的屋村居住,如今搬到油麻地的阿婆告訴新京報記者。
外人眼中的無序,並不代表著混亂。
在老街坊葉德偉的記憶裡,九龍寨城的生活井井有條,甚至充滿生機,就像寨城的格局一樣,「雖然外面密密麻麻,但是裡面街道很直」。
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的工作人員介紹,九龍寨城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居民區,而是一座兼具生產、消費、居住的社區。
那是香港製造業起飛的年代,「香江奇蹟」剛剛嶄露頭角。九龍寨城無數的家庭作坊裡,機器日夜轟鳴,為香港經濟的發展提供動力。
由於低廉的租金,寨城聚集了大量的家庭手工作坊,例如食品工廠、製糖車間。最高峰時,全港八成的魚蛋產自九龍寨城。
「寨城裡做的魚蛋很好吃,很彈牙。」葉德偉說。
而對於普通的香港市民來說,寨城裡的幾百家牙醫診所,是吸引他們走進來的最大動力。一些沒有牌照的醫生,會選擇在寨城執業,收費是外面的一半。
公園辦事處的資料顯示,高峰時,每天都有兩到三千人來到寨城的診所就醫。
寨城的居民,也建立了自己的合作組織。70年代,居民成立了街坊福利會,負責調節居民間的糾紛、垃圾的打掃清運、與黑社會談判、向政府爭取更多的權利,甚至出版自己的報紙,宛如一個「小政府」。
▲翻拍九龍寨城公園展覽館內的寨城舊照。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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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更新融合
這一狀態在進入90年代以後走向終點。
1992年,港英政府通過補償方案,以32億港元代價,對九龍寨城進行了清拆。
立體、魔幻而自有秩序的九龍寨城,曾經吸引了不少藝術家的目光。在清拆方案出臺後,很多人表達了惋惜,英國漫畫家Troy·Boyle曾說:我寧願他們拆了金字塔。
新京報記者從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獲悉,清拆之後,原寨城居民大多遷入黃大仙一帶的公共屋村,一些人買下了屋苑,另一些人選擇自行解決。
曾經的三萬多名「九龍寨城」居民,走出密如蜂巢的建築群,分散到香港各地,最終與香港社會徹底融合在了一起。
外人對寨城的恐懼已經成為過去。
眼前的九龍寨城公園,一支由阿公阿婆組成的參觀團,正在池塘邊散步。他們來自全港各地,由慈善機構組織「遊公園」。
清拆之后街坊四散,沒有什麼職業技能的黃阿麗,被政府僱用為清潔工人,負責九龍寨城公園的環境衛生,每天工作9個小時,能獲得9000港元的月收入。
61歲的黃阿麗,在九龍寨城出生、長大,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裡。她喜歡現在的生活,有錢賺、有屋住,卻又懷念原來在寨城裡,大家彼此熟絡,互幫互助的生活。
下午2點半,附近的小學放學了。住在美東邨的葉展維,由奶奶帶著,蹲在公園裡的走廊上寫作業。他還沒有了解過腳下這片土地的歷史,只是覺得,如今的公園很大,環境很好。
一街之隔的屋村美東邨,已經掛起了拆除重建的招牌。一個新的城市更新計劃,又將要繼續。
值班編輯 吾彥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