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渤是SARS後遺症比較嚴重的患者之一。
3月2日,SARS後遺症患者張文榮在街頭。新京報記者 郭鐵流 攝
前 言
十年後回首春天
我們總會在某些時間懷念某些人,就像樹枝在每一次開春,懷念去冬的落葉。
10年前的今天,廣東省中醫院急診科護士長葉欣病逝。伴隨著這個日漸陌生的名字的是,那次侵擾全國的恐慌,那迷一樣怪獸一樣的SARS,讓象徵生存的醫院成為生命的雷區。
葉欣,是死於SARS的第一位醫護人員。再提及這個逝者的名字,並非因為哀痛,亦非因為對殉職者的崇敬;而是想因他們之名思考一個問題:如果下一個類似SARS的惡魔明晨到來,我們擁有什麼?
這是唯一能告慰逝者、提醒生者的問題。
如鍾南山院士所說,SARS是一場遭遇戰,無論是個人、醫護人員還是國家,以毫無準備之血肉之軀,面對來勢洶洶的神秘病毒。
正如人體遭受病毒後,會產生抗體,得以抵禦這種病毒下一次襲擊;中國遭遇SARS侵襲後,也逐漸產生「抗體」。
SARS過後,無論在自我防護還是治療措施,醫護人員變得更專業;中國疾控體系亦擺脫防疫站模式,建立網絡直報,鄉鎮衛生院能直接向北京報告感染人數;數百億的投入,數千所傳染病醫院的改造,令中國醫療救治體系,更從容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
還有意義更深遠的「中國抗體」,政府信息公開、官員問責、開展國際合作、對公眾知情權與健康權方面,在SARS後,均邁出關鍵步伐。
我們通過這期特刊,揭示「抗體」的建立對中國發展的重要含義,展示「抗體」建立過程中的曲折之路。十年前,葉欣們用血肉之軀抵抗SARS;十年後,國家抗體承擔起庇護國民的重任。
那個春天給了一些人特別的身份,「非典病人」。多數人後來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也有部分人,有後遺症的人,日子被定格在非典裡。這十年,有人開闢了新的人生,也有人還掙扎著走出。不一樣的人生裡,都努力想要更好的生活。
方渤意識到自己老了。他看了記者拍的一張特寫,發現自己看起來像70歲。
SARS十年,從51歲到61歲,他經歷了幾次大手術。
這十年,同仁醫院的醫生嶽春河則開始了一條不一樣的人生路。
嶽春河是因公感染的後遺症患者之一。「經歷生死關頭」,讓他覺得看人生更清晰,「有了更廣闊的人生視角」。
他目前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學了心理諮詢。他說,某種程度上他感謝非典。
方渤則覺得,十年像一天。後遺症患者被從原來的生活中甩出,定格在2003年那個春天。
有一些後遺症不嚴重的,在正常上班和生活。像方渤這樣非因公的後遺症患者,列入北京市免費治療名單的有152人。嶽春河這樣因公後遺症患者則有140多名。
「忘掉非典」
說起當年事,方渤語速又急又快。
妻子,女兒,女婿,一個接著一個感染。「這故事我講了十年。」方渤說,你說我像不像祥林嫂。
他身後,是妻子和他年輕時候的照片。
方渤當年離開北京在東北下鄉,回城不易。有房子,穩定的工作,女兒女婿和他們住在一起。
該享福了。非典來了。
15歲時就認識的妻子走了。方渤出院回家,床上的被子還攤開著。
物是人非。另一名患者楊志霞,出院回家看到桌上發黴的白粥,那是丈夫去醫院前的早飯。他沒能再回來。
邱明月,一家人去東直門醫院給母親看病。10個親人感染,死了3個,母親、二哥和三哥。
她曾經是個驕傲美麗的女人。她說「2003年之前,我們兄弟姐妹每家人都有車」。
現在一家人誰也顧不上誰。嫂子靠低保生活,聽記者問夠用嗎,她神情索然,「我從來不問,不夠用難道我能給嗎?我自顧不暇」。
在方渤看來,好歹自己活下來了。還要更好地活下去。
他出院沒多久接受了「面對面」王志的專訪。節目裡他看起來樂觀。他說我要建立信心,恢復生活的勇氣,今後的日子還是很美好的。
他說50歲得了非典,算是一場新生。
和他一樣,治癒的很多病人,當初都準備「忘掉非典」。
「後遺症」生活
邱明月是2003年下半年感到雙腿無力的。當時東直門醫院有個計劃,免費給得過SARS的人做核磁檢查。
「雙側股骨頭壞死」,聽了結果,邱明月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家七口一起去的醫院,挨個檢查,「一個也沒跑了」。
楊志霞聽說有這個後遺症,開始怎麼說都不去查,「害怕」。2004年初,查出股骨頭壞死,她從醫院一路哭回家。
在後來的152個非因公的名單裡,有殘疾證的有80多人。
因公感染的醫護人員,知道後遺症,還要早些。2003年8月,「股骨頭壞死」也曾經讓嶽春河消沉了幾個月。不過他接受現實,「既然遭遇了,不如過一個新的人生」。
在病友裡,有種說法,叫「雙料」,意思是既有股骨頭壞死,又有肺纖維化。
李朝東就是雙料,「腿像一塊糟木頭,肺像一塊毛玻璃」。到了夏天,「喘氣要伸著舌頭」。他的妻子鮑寶琴也有後遺症。
邱明月在家洗菜都要坐輪椅,她謹慎,「我要省著用(腿)」。
方渤願意冒險。他做了全國首例自體骨肝細胞移植。雙腿髖關節置換,大腿上留下長長的傷口。
嶽春河的狀況要好很多。他每天堅持鍛鍊。坐了一年輪椅,拄了兩年拐。2006年起就很少吃藥了。
不過對於多數後遺症患者來說,股骨頭壞死、肺纖維化等病症,讓他們很難徹底走出SARS的陰影。
心裡的世界
更難以消弭的是心理陰影。
後遺症患者胡瑜說,精神上的打擊讓很多人心理不健康。這是對他們生活最大的傷害。
2006年,有人為這個群體做了一次調查,結果顯示,重度抑鬱者大概佔39%,中度抑鬱22%,輕度佔13%。
有的會恨。邱明月說,她嫂子會恨他們一家,「病是你們家傳給我老公的」。
方渤的親家也這樣埋怨過。他當時吼了起來,「這病毒是我發明的?」
在他們的抑鬱症報告書裡,常常最高那一項是「敵對」。
敵對,就是看誰都不順眼,疑心重。邱明月說她見不得別人過得好。有時候無法控制地罵罵咧咧。
喬寶峰的妻子出院後,再也不去醫院。甚至恐懼出門,她總覺得空氣裡有東西追著她。她覺得什麼都髒,每天花四五個小時洗澡。
當年那個最小的非典患者,只有8個月,長大到10歲了。他們一家人不願讓人知道孩子得過「非典」,也從不參加後遺症患者的聚會。怕曝
光後孩子在學校受歧視。
方渤說剛剛知道後遺症的時候,想過尋死。
直到現在,激動的時候,他會哐哐拍出兩盒藥。用略帶挑釁的口氣:一片能睡兩天,20多片,夠我吃的了吧。
他會去KTV吼歌,最愛唱《我想有個家》。他抽菸、喝酒,喝醉了有時發酒瘋。不過現在,方渤在克制自己。作為媒體關注SARS後遺症的代表性人物,他覺得自己身上擔了責任,「不能壞了大家的事」。
免費醫療
這個群體慢慢聚到了一起。
有的是在病房裡認識,有的是在檢查身體時遇上。慢慢就有了一個名單。
病友成了他們最親切的稱呼。後遺症患者張文榮說,和病友在一起心裡才踏實,同命相憐。
在他們看來,後遺症也該有人負責。他們想要個說法,要賠償。
方渤作為媒體報導最多的人,資料慢慢都匯聚到他這裡。
方渤家裡放著一個厚厚的文件夾,封皮寫著「絕密信息」。他會把記者的採訪提綱也留下來,夾在裡面。
在一個醫院的食堂裡,這個群體選出了十個民意代表,去爭取利益。方渤是其中最受關注的一個。
方渤是個廚子,讀過五年書。他說,有時候一個字會琢磨半個月。比如,賠和補兩個字的差別。
群體裡有文化程度高的人,「是智囊」。邊曉春是其中之一。
他的後遺症輕很多,後來基本痊癒。除了幫助其他患者做些爭取權益的事,他的生活沒有多大的變化。
2010年,他們找到一份衛生部文件。這個文件在2003年的4月8日已將非典列入法定傳染病管理。而這個群體裡很多人是當年4月十幾日才染病的。
邱明月說,要早知道醫院有非典病人,當時母親那點病,「忍忍就過去了,不會去醫院」。
方渤最煩別人問,「你過得怎麼樣?」他會立刻激動起來,「我說我活得好,你信嗎?」
他們嘗試了各種途徑。包括定期陳述群體需求。
事情一點一點有了變化。
2005年,北京市將股骨頭壞死、肺纖維化和抑鬱症列入免費治療的範圍。
自我救助
2012年3月2日,方渤在和幾個後遺症患者聚會的時候拍了桌子。
他情緒激動,因為有人傳話說,基金分配不公平。
喝了點酒,他哽咽著說,自己做這件事情有多不容易。
2012年,這個群體成立了一個基金。有家愛心單位,看到方渤的故事,想給他捐點錢。
成立基金的念頭已經很久了。方渤說,能不能把這筆錢給我們這個群體。
一個月3萬塊錢。在方渤看來,重要的是「先把池子建起來」。
最終,他們找到了北京市殘聯掛靠,成立了幫助非典後遺症患者的基金。
怎麼分錢?在這個問題上,反覆討論。有了基金,有了好的分配方式,才能持久。
他們認為平均分是不公平的,家庭情況不同,病情也有輕有重。
患者邊曉春提出了加權平均法。在方渤看來,這種方式可以稱作「算分」。
他們自己討論出一個標準,殘疾人算一分,重殘算兩分,家庭有非典亡故者,加兩分。所有參加的都籤了協議,意味著同意這種算法。
也有人不參加。比如趙利民。他說,我不要錢,我要的是法治進步。
另外有幾個人,說家裡條件還可以,把錢留給更需要的人。
從2012年9月開始發放。一個月下來,少的不到一百元,多的也就四五百。
楊志霞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點錢還有人會有不滿。
他們希望這個基金越做越大,政府、社會的力量一起參與進來,解決非典後遺症患者生活和治病的後顧之憂。
「過得更好」
十年,改變了很多事情。
楊志霞的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去年的年三十,和哥哥一家吃飯。算了算,家裡又新添了四口人。
日子一天天過,也慢慢好起來了。
楊志霞唯一擔心的是自己老了,渾身是病,會成為兒子的負擔。
這十年有人再婚,也有人離婚。
方渤常常會處於矛盾中。有時會說,想嘗試一段新生活,「即使是有風險」。
更多的時候,他會說,我忘不了,不可能忘。「非典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非典了」。
對於他們的利益,對於基金的發展,方渤說,他能想到的就是推著往前走。
在嶽春河看來,「痛苦的人雖步履艱難,但他們不僅能品嘗人生的痛苦,也能看到快樂是什麼樣子,從某種意義上說,不幸的人人生更加豐富。」
方渤開了微博,向公眾求助,希望成立救助基金。看到不斷的轉發和評論,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
嶽春河也喜歡在微博上跟人交流。他本來就喜歡關注人的內心。他現在在家寫點東西,學自己喜歡的心理諮詢。
他希望有一天自己的人生經驗能幫助更多的人。
方渤的心很大。他希望能幫助非因公的後遺症患者,以後也擴展到醫護人員,再以後,是所有得過非典的人。
他說,不為什麼,就為了我們都應該比現在過得好。
□新京報首席記者 張寒 北京報導
■ SARS傳播
2003年2月底
一對在香港感染上SARS的老夫妻回到多倫多,隨後發病,傳染多位親屬。SARS入侵北美洲。
2003年3月15日
一位新加坡籍醫生在德國法蘭克福轉機時檢查被發現感染了SARS。這是歐洲第一例SARS病例。
2003年4月28日
WHO宣布越南成為全球第一個控制住SARS疫情的國家,並且解除對這個國家的旅遊警告。
2003年7月5日
WHO宣布最後一個SARS疫區中國臺灣被解除,標誌著SARS得到了初步控制。
2003年8月5日
全球累計非典病例共8422例,死亡916例,涉及32個國家和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