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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走上德輔道，停在這兒。」
走在夜色朦朧的街口，聽著舒淇這首不成歌的歌，忽然特別有感覺。
她的聲音，慵懶如貓，魅惑如酒，明明是風情萬種，卻又透著寂寥蕭瑟。
明明是無情無緒，卻又仿佛心裡擱淺了一隻輕舟，輕舟已過，千萬重山。
明明不必回頭，回頭只是萬家燈火，那是別人的熱淚滿盈，或者滾燙寂寞，卻又仿佛錯過某人——
某人曾與我擦肩，某人曾為我停留。
某人曾輕輕挽過我手，某人曾用一吻，渴望封存我所有。
其實我只是腰酸背痛，想要下樓走走，或者抽支煙，或者買瓶可樂。
或者給你打個電話，一句話也不說。
你會不會認出是我，這麼多年，我的聲音有沒有變過？
你知道的是，我開始抽菸。
你不知道的是，我抽菸的時候，想的是誰。
＊
街邊的小店還未打烊，賣著香噴噴的熟食，坐著醉醺醺的老人，門口跑著興衝衝的狗。
我根本不會為誰停留，哪怕那個人是你。
剛來北京的時候，這條街，燈火昏暗，門店稀稀落落，像老電影裡的日本，或者是香港。
我喜歡在這裡遊走，像是渴望從夜的深喉裡套出什麼秘密的賊。
像是一個不小心，便走進李碧華的迷離夜，問人要一個顛鸞倒鳳的夢枕，從此天昏地暗，愛不欲生；
像是一個恍惚，便躥出一隻眼光綠幽幽的貓，它看定我，看定我，像要穿透我的魂魄，仿佛瞬間獲悉什麼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豔情；
像是一個回眸，身後走過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長著和我相似的眉眼，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為什麼不能夠在這裡？他在這裡愛過誰，又藕斷絲連地將誰淡忘？
像是一支煙的明滅裡，路面蕩過一個人的身影，始終藏著一句話沒說，偏偏是那句話，叫人輾轉反側，其實說了也是白說；始終緊緊攥著一張船票，偏偏是那一張，叫人心心念念，其實知道目的地也是惘然。
因為誰也不會跟誰走的。
岸上忽晴忽雨，海上不也一樣顛沛流離？
有時晚風徐徐，偶爾下起瓢潑大雨，我也不會等在哪一座屋簷下，仿佛有人會恰如其分地出現，何必。
回家的時候，全身溼透。
然後痛痛快快地衝一個熱水澡，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個人可以這樣活著，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在最狼狽的時候，一個人會覺得，其實一切，都可以輕描淡寫。
至於你是不是記得，我身上的胎記，還有傷痕，原來都不足掛齒。
你曾經站在浴室門口，對我說，你知道剛才誰經過樓下？
我靜靜地把門關上，我猜不透。
如果我都不在你眼裡，誰經過又有什麼關係？
滿室氤氳的水汽裡，我淚眼滂沱。
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
某一個夜晚，你告訴我，曾經喜歡我，不多也不少。
那時候，我們年輕，容易輕信，容易著魔。
喜歡爬許多級樓梯，去看山頭最輝煌的日落；
喜歡穿對方鍾意的那件衣裳，在愛裡將自己如履薄冰地收藏好；
喜歡分享同一杯冰淇淋，看著奶油懸在對方的唇畔，然後用一個吻，風過無痕。
你問我在北京，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遇見另一個人，有最坦誠與火熱的懷抱。
我說，我過得不錯，不勞牽掛。
我只是從床上爬起來，看著窗外的下弦月，有些悵然若失。
我以為是窗戶沒有關嚴實的緣故，卻原來，是我風聲鶴唳的錯覺。
而我，眼眶乾涸，手腳冰涼。
一個人可以這樣愛著另一個人，完全無淚。
一個人可以靜靜地看月亮，不哭不鬧，不聲不響。
原來如此。
＊
今天，今天這裡大變樣。
街道明淨，路燈輝煌。
夾道的店鋪整齊劃一，毫無二致，火災的隱患更小，交通事故或許也能得到規避， 紀律化讓一切失去了稜角。
那家經常光顧的麵館人去樓空，被另一座更加窗明几淨的店鋪代替。
曾經我嫌棄它偶爾面裡有飛蟲，如今我居然生出一點想念。
就像我想念一切被我褪去的，一層又一層的皮。
不知為何，我想起謝安琪那首歌——
「就似這一區曾經稱得上美滿甲天下，但霎眼，全街的單位，快要住滿烏鴉。」
那明明是另一個血腥浪漫的故事，表達的，卻是一樣的日月昏黃，歲月變遷。
不到失去，一個人不會懂得，自己曾經擁有。
那樣的熱烈明快，那樣的晦暗苦澀。
不到失去，一個人不會醒悟，原來這失去，命中注定，言不由衷。
而一切明明正朝著更好的方向進展，又有什麼好唏噓，又有什麼好遺憾？
走在此間的我，曾經跌跌撞撞，患得患失，如今的我，亦並不曾修得正果，求仁得仁。
但冥冥中， 總有一些什麼在悄然轉變。
我在這裡把你的名字寫在紙上，我在這裡把那一張紙燒成了灰燼。
我在這裡遇見了另一個人，他在我耳旁，唱起了另一首歌。
我在這裡，擁抱著一束又一束註定枯萎的花，覺得這種美麗真實，比人與人之間的廝守痴纏真實，真實到心悸。
我在這裡死過一次，我在這裡死而復生。
＊
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
有一天我會回來。
有一天我會記得，我曾那樣愛過。
有一天我會忘記，像燈火一次一次闌珊，聊乘化以歸盡。
而在那之前，請坐上這趟電車，想乘多久，就乘多久。
反正，你總會落車，像從來不曾坐過一樣。
反正，你總會記得，像一輩子都不會忘一樣。
而我終會又一次以這段話贈與你——
「我希望你狂熱、勇敢、嚮往、渴求。願你能夠獲得愛情，同時享受孤獨。
願你喜愛星象、水和男人。
願你聰慧而富有靈性。
願你擁有好奇的目光、具有記憶力的鼻子、能像神明般微笑和詛咒的嘴巴、永不衰老的腿腳和使心靈恢復鎮定的哭泣。
願你如星辰般永恆、螞蟻般果決、教堂中的疑問般思辨。
願你信仰預言、逝者的呼喚、冒險家的話語、忘卻終點的路人的平靜、記憶的力量和未來。
它是一種承諾，容有你將體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