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是中國傳統文化寶庫中的明珠,折射著中華民族在哲學、美學、詩學領域的智慧之光。詩中存在大量轉喻現象,承擔著修辭功能、美學功能和詩學功能,能把大量的文化信息濃縮於字裡行間,助力詩人跳脫詩歌字少篇小文體特徵的束縛,進而最大化自己的交際意圖。若從認知維度審視,詩中轉喻還體現了詩人在感知、觀察和理解外部世界時的獨特思維方式。這為進一步識解這些現象的類型、生成機制以及跨文化轉換路徑提供了新視角。
從認知觀談轉喻研究
轉喻現在被普遍認為是認知主體概念化世界的基本方式,其研究經歷了修辭、語義和認知三個不斷深入的階段。
認知觀照下的轉喻,可按照源域到目標域間的映射頻率而分為兩類:簡單轉喻和複雜轉喻。前者是指從源域到目標域經過一次映射而形成的轉喻,後者的生成則關涉源域到目標域間的多次映射。複雜轉喻中的映射關係或是連續性的,每個單次映射或因其他映射所誘發,或成為其他映射生成的前提條件。具體而言,複雜轉喻的多重映射涉及兩種情形:其一,源域不直接映射到終極目標域,而是先映射到目標域1,目標域1又作為第二個轉喻關係的源域映射到目標域2,依此類推,最終生成轉喻鏈條。其二,轉喻和隱喻間發生互動關係,形成多重概念遷移,導致轉喻—隱喻連續統現象的生成。
唐詩中的轉喻多具複雜性特徵
按照上述認知映射機理來判定,唐詩中許多轉喻現象都具有複雜性特徵。我們來看轉喻鏈現象。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 《出塞》)中的「胡馬」為例。「胡馬」本義為匈奴的馬匹,詩人用其轉指北方匈奴的軍隊。「胡馬」所激活的始源域到目標域「匈奴軍隊」間至少存在三次映射,即「胡馬」映射到「匈奴的戰馬」,屬於「整體代部分」的轉喻類型;「匈奴的戰馬」再到「匈奴的騎兵」,屬於「所屬物代所有者」的轉喻類型;「匈奴的騎兵」最後到匈奴的軍隊,是「部分代整體」的轉喻類型。這種轉喻鏈條的生成,具有高度語境依賴性。也就是說,這種連續映射關係需要藉助歷史文化、上下文等具體語境,藉助包括詞項在內的語言要素等手段來實現。
唐詩中隱喻轉喻互動的結果最終形成兩種特殊語言現象,即轉隱喻和隱轉喻。對於轉隱喻而言,轉喻概念映射起到基礎性作用,保證了該詞項轉喻義的優先生成。在詩歌語境下,詩人有意使用具有轉喻義的詞項來隱喻其他具有相似性的事物,在這一過程中又發生了隱喻映射,進而形成隱喻義。在這種互動關係中,詩人的轉喻思維為概念互動提供了基礎,隱喻操作在此基礎上,藉助上下文語境在新的語義生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轉隱喻現象更靠近轉喻—隱喻連續體轉喻的一端,因此,詩歌中轉隱喻的轉喻特徵得到凸顯,而隱喻特徵被弱化。「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杜牧《遣懷》)中的「楚腰」是典型的轉隱喻。《後漢書·馬廖傳》記載,「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宮中的女子忍飢束腰,來吸引楚王,以求恩寵。後用纖細的腰來轉喻楚王宮中的美人,屬於部分代替整體的轉喻類型。詩人杜牧則借用「楚腰」的轉喻義構建始源域,與自己所接觸到的歌姬或是妓女所激活的目標域建立概念聯繫,以此隱喻自己熟知的江南美女。
與轉隱喻所關涉的多重概念遷移情形相比,隱轉喻恰恰相反,即隱喻義出現在先,具有凸顯特徵,轉喻義生成在後,具有隱性特徵。在詩歌語境下,詩人利用隱喻義的詞項來轉指具有概念臨近性的相關事物。唐詩中的隱轉喻現象在整體上來看還是隱喻現象,更靠近轉喻—隱喻連續體中隱喻的一端。「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杜甫《月夜》)中的「玉臂」就是典型的隱轉喻。「玉」所激活的始源域和「手臂」構成的目標域,通過「白、光滑、溫潤」等相似性特徵要素建立起概念聯繫,形成第一重映射關係。詩歌語境為手臂轉換概念角色提供了外部條件,詩人用「玉臂」作為始源域來映射月下思念自己的妻子所激活的目標域,生成第二重映射關係,轉喻類型為部分代替整體。用具有凸顯特徵的身體部位來轉喻女性在唐詩中例子很多,如「雲鬟」用高聳如雲的環形髮髻來指稱妻子,「蛾眉」用彎如飛蛾觸角的眉毛來轉指楊貴妃,這些都屬於隱轉喻現象。
對詩歌譯者提出挑戰
譯詩之難體現在很多方面,複雜轉喻的翻譯就是其中之一。釐清制約翻譯這些現象的因素頗為重要。首先,譯者對複雜轉喻的敏感度影響著這些轉喻現象的處理方式和結果。譯者複雜轉喻的敏感度是其複雜轉喻翻譯能力的重要參數,這與譯者的百科知識、詩歌背景知識以及修辭知識等有關。詩歌中的複雜轉喻項承載著豐富深厚的漢語文化信息,如果譯者未儲備足夠的相關百科知識,就會給自己識解唐詩中的複雜轉喻義造成巨大阻礙。其次,如何處理唐詩中的複雜轉喻,還受到目的語社會文化語境以及目的語組配規約的影響。通常漢語文化專屬的複雜轉喻在目的語文化中的「再生」能力都較低,因為它們形成於漢語文化社團中的成員基於自己和外部世界互動中,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概念,如「黔婁」「何滿子」「蓬萊文章」等,在英語世界中難以找到對等的概念和表徵方式。因此,譯者要聚焦以上幾個方面,努力提升唐詩中複雜轉喻的識解能力與翻譯能力。
如何翻譯唐詩中的複雜轉喻?詩人的認知操作使得詩歌中生成了複雜轉喻現象,也保障了詩歌語篇意義建構的連貫性和一致性。這些複雜轉喻現象的映射機制和互動機理也為譯者識解它們的轉喻義提供了推理依據,能夠幫助譯者激活相關的認知框架,檢索、解讀、加工這些複雜轉喻現象,最終識解其轉喻義。
整體來說,譯者處理唐詩中複雜轉喻現象,可以採取以下幾種路徑。對於唐詩中的轉喻鏈,譯者要根據轉喻映射鏈條進行推理,識解該鏈條上不同概念域形成的節點,進行適當取捨:保留始源域,或者選取轉喻鏈條某一區間上的目標域n-1 /(源域n-1),或是保留目標域n。在處理「轉隱喻」和「隱轉喻」現象時,譯者應儘量在譯文中保留源語轉喻和隱喻的互動關係,或是用目的語中新的轉喻隱喻互動關係來替換;或者解構二者的組合,將「轉隱喻」和「隱轉喻」中的相關要素進行拆分,在目的語中以獨立的隱喻或轉喻形式進行呈現;或是將其省略不譯,在譯文中消解轉喻與隱喻間的互動關係。某些承載了大量中華文化信息的複雜轉喻,在目的語中存在文化空缺,雖不能完全再現,但譯者應該秉持文化自信,通過文內補充語境線索或是文後添加注釋的方式來進行合理補償。
普遍存在於中國傳統經典
複雜轉喻的相關理論為鑑析唐詩乃至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以及評價這些作品的外譯方法與傳播效果提供了認知理據。
用這些理論探究中國傳統經典作品,我們可以得到三方面啟示。首先,複雜轉喻現象不僅存在於唐詩作品裡,而且普遍蘊藏於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中。這些現象背後的概念映射機制或互動機理相同,反映了中華民族在與自然界、社會世界和心理世界互動過程中的思維方式,為我們從認知角度剖析中華民族的文化提供了認知透鏡。其次,這種思維方式與其他民族具有共通之處,構成了不同語言間相同的語義來源路徑,從而為兩種語言中複雜轉喻的互譯提供了可能性,因此我們才可能以相同的映射方式或互動方式將其呈現在目的語中。最後,一些複雜轉喻的文化依存度高,在譯入語文化中不存在對應項,因此必須保證翻譯策略的適切性,力求在彰顯中華文化獨特性的同時,減少目的語讀者的認知負擔,助力他們的理解與接受,這樣才能更好實現包括唐詩在內的中華文化典籍的對外傳播效果。
(本文系201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基於語料庫的唐詩經典中轉喻翻譯對比研究」(18YJA740018)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東北師範大學留日預校(培訓部))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金勝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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