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是否有宗教信仰?這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問題,始終沒有定論。唯獨可以肯定的是,雖然國人大多沒有特定的人格神崇拜,但是一定有著某種宗教性的思維方式。
去年火爆一時的自媒體文章《他奶奶的廟》,就呈現了在河北易縣的獨特的民間信仰形式,在這裡各路神仙各顯神通,你不僅能找到常見的觀音廟、財神廟、濟公廟,還能找到車神廟、文學廟、長壽奶奶廟、送子奶奶廟、消災奶奶廟、喜神奶奶廟……他們不僅來自不同體系、等級凌亂、畫風不一,而且根據市場需求因崗設神,常常面臨編制不保的風險,可以說是混得相當差的一屆神。
關於這裡面的運作方式,北師大的嶽永逸教授還在著述中總結出了下圖所示的「靈力經濟結構學」,靈力的消費邏輯是「心意」,生產邏輯是「熱鬧」,通過香油和濟世消費者消費了靈力,生產者也生產了靈力。
圖片來自嶽永逸教授的著述《朝山》
那麼,拋開特定教義的求神拜佛是否能夠算作信仰?或許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神佛都只是無可奈何時的精神支柱,雖然不乏虔誠的宗教性情結,但是對於因果、輪迴、永生等卻敬而遠之。
我們的精神深處隱約有著某種對於此在的執著,以及對於彼岸的不信任。這其實離不開儒家大傳統的傳承和輻射,它使得即使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普通人,也在某些宗教問題的交鋒邊界遊移。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們回顧北宋理學家程顥對佛教的辯難,仍然會感到心有戚戚焉。
程顥(1032年-1085年),字伯淳,號明道。世稱明道先生,北宋學者、政治家。
01
程顥如何看待生死
在解釋《論語》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時候,程顥說:「死之事即生是也」,死亡這件事說的其實就是「生」,個體消亡是生生不已得以實現的邏輯緩解。
如果長出來的每一株草都是不死草,第一年能長,第二年還能長,那第三年的在哪兒生,哪兒有空間長草呢?
程顥要破的佛教的生死觀不是寂滅,而是輪迴,他認為寂滅是對的,輪迴才是錯的。這個世界,人消亡了,就是往而不返,個體的滅盡無餘是天道生生不已得以完成的邏輯環節。
在程顥這裡,天地就好像一一團活的火,跳動不息,我們每個個體就是天地這團活火中跳動的小火苗,一閃而滅,是新的火苗誕生的條件。
「死之事即生是也」,這句話告訴你,生自身飽滿,我們過好自己每一天的生活就好了。死亡意味著根本性的失去,由於我們必然會失去,所以我們珍惜,因為人能珍惜,所以人才飽滿。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海德格爾講「向死而生」的用意所在。
海德格爾的「being onto death」翻譯成「向死而生」其實是不對的,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在死的可能性之上的在世」,我們人就是在死的可能性之上的在世。
如果我們規定每個人到70歲才有可能死,那麼在70歲之前我們就玩兒命地作,或者我們規定,每個人註定不死,那我們還珍惜什麼?你根本不會失去,那還珍惜什麼?
正因為人有失去的可能,所以我們才會去珍惜;正因為我們珍惜,所以我們才牽掛;正因為我們牽掛,所以我們的生命才飽滿。這是真正的儒家的道理。
02
程顥對佛教的批判
程顥對佛教的批判,不見得就是對佛教正確的理解。但是他的很多批判,哪怕今天拿過來,研究佛學的學者,恐怕也難以迴避。
程顥對佛教的第一個批判:「以生死恐動人。可怪二千年來,無一人覺此。」佛家講四聖諦——苦集滅道。苦從何來?佛教講八苦的時候上來就是生老病死。《壇經》裡有一段,說有一個人來見六祖慧能,急衝衝地繞著他走。慧能問他,你走什麼?他說:「死生事大,無常迅速。」(《壇經·機緣品第七》)這不是以生死恐動人,又是什麼?
程顥的生死觀則是非常明達的。在生死問題上,最好的是孔子的態度,他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活著的事還沒想明白,你想死幹嘛?你想得清楚嗎?你又沒經驗過。
現在各種說法,只要是講死亡的大都是不可驗證的。你說有輪迴,他說沒輪迴,怎麼驗證呢?我願意相信這個世界有輪迴,我希望有輪迴,但萬一沒有呢?凡講道理,要麼可證實,要麼可證偽。既不可證實,又不可證偽,那就不是道理了,是一種沒道理的相信。「聖賢以生死為本分事」,「佛之學為怕死生,故只管說不休」。這是程顥對佛教的批判的第一方面。
第二個方面,佛教要追求解脫。佛家最核心的目標就是解脫。有的人說佛家最重要的道理是慈悲?你去看看書,看看呂澂先生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和《印度佛學源流略講》,就知道了。
程顥說,佛學一開始還是一個利心,一個自利的心。為什麼有這個自利心,因為沒有看到萬物一體,而是從自己的身體出發。要利自己的身,所以要去根塵。所以,這是一個「自私自利的規模」。如果從原初佛教出發這種批判是有道理的,當然到後來是有變化的。
這樣一個自私獨善的規模,如果枯槁山林,獨自一個人在山林中不出來做事,沒關係,無非是這個世界上少你一個人,但是佛家又想把這種不可普遍化的生活方式加以推廣。
如果按照佛教的理念去生活首先要出家,出家就意味著不用承擔任何社會義務,但你出家了你父母怎麼辦,你兄弟姐妹怎麼辦,你家人怎麼辦?有人說我沒家人。大家都出家了,不承擔人類繁衍的義務,那人類不是要滅亡了?
我們的種群要延續,所以佛教的生活方式不可普遍化。早期的佛教徒是不勞動,不事生產的,那麼誰來養活你?這樣的世界是無法延續下去的。
在程顥看來:「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甚於楊、墨。」楊朱、墨翟的思想的危害比申不害和韓非的危害要大,佛教、道教的危害超過了楊、墨。
對於佛教,程顥的態度是,你不要研究透了佛教然後再去反駁它,等你研究透了你已經化而為佛教了。對於佛教,要像淫聲美色一樣對待,要遠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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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黃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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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哲學十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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