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蛇會蛻皮,對城市而言,建築更替是不可避免的。老建築一旦被拆除,原地就會形成廢墟。
廢墟是歷史和現實互相滲透並悄然轉換的一種形式。對城市居民來說,遇見這種景觀也是不可避免的。它們的命運也會影響人對城市的理解。
不會有什麼比歐洲,特別是德國那些曾被摧毀的城市更能說明什麼是廢墟。很多德國城市在二戰中被盟軍炸過一次,位於東部的城市又在戰後按照蘇聯口味重建過一次,不可抗拒的外力兩次在城市格局中留下了強烈的印記,也體現在建築樣式上。
1990年代兩德統一後,這些東部城市開始以城市更新的名義進行第二次重建,儘管是局部重建,但整個城市的風貌仍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被炸毀的歷史建築而言,這次局部重建不限於修舊如舊,而是遵循原西德城市重建時的做法,大量從廢墟中取出老建材,與新材料混合使用,有時候還直接把廢墟的殘部鑲嵌在新建築裡。
德國人故意把毀滅和重建的過程呈現在建築外觀上,這種想法和做法大概是別處極少見的。
以東部城市德勒斯登為例,1945年2月這裡被英美盟軍炸成一片廢墟,城市中心著名的聖母大教堂在東德時期並沒有修復,17米高的建築殘骸一直矗立在原地,周圍散落著無數瓦礫。
兩德統一之前,聖母大教堂的廢墟周圍有一片停車場,不遠處是蘇聯風格的宿舍大樓,就像巨大的長方形水泥盒子,點綴著抽屜一樣的陽臺,陽臺和陽臺之間用水泥板隔開。
這些蘇聯風格的建築與德勒斯登歷史上的城市風貌形成了尖銳的對比,因為那些被摧毀的巴洛克式、文藝復興式和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築,這座城市曾被稱作是易北河畔的佛羅倫斯。
聖母大教堂之於德勒斯登,就如花之聖母大教堂之於佛羅倫斯,不同的是,後者從13世紀屹立至今,而前者的廢墟1966年被正式宣布為紀念碑。這處別出心裁的廢墟紀念碑有一種可怕的歷史感。
對德勒斯登居民來說,它有三重意義。廢墟的首要價值是提醒東德人記住美國帶給他們的痛苦。通過離間東德和英美(也就是西德)的關係,蘇聯可以對東德進行統戰。它也是一種公開的恐嚇,其目的是將蘇聯對東德的軍事佔領合法化,同時洩露了執政者對基督教持久的敵意。
因為這座路德宗教堂在德國基督教歷史上的特殊地位,德國政治統一之後,重建德勒斯登聖母大教堂就變得非常迫切。
東德的計劃經濟體制在統一後迅速崩潰,幾乎所有東部城市財政都很緊張,德勒斯登也不例外,但在德國聯邦政府和自願捐獻的支持下,重建工程於1993年順利啟動。
和大城市中見縫插針的開發方式不同,小城的開發有時候是席捲式的。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清除地基之前,廢墟上的每一塊瓦礫都被編了號,其中將近一半後來被用於新教堂的建設,而且還是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復建完成後,教堂的灰色花崗石外立面上隨處可以看到斑駁的黑色石塊,甚至還有一堵完整的舊牆。
它們的存在保證新教堂仍然是一座紀念碑建築,一方面保留了戰爭的痕跡,一方面象徵著兩個德國在相同文化和宗教背景下的統一。唯一被排除在外的,只有1945年至1990年那段被蘇聯佔領的歷史,而恰恰只有在這段歷史中,聖母大教堂是作為廢墟存在的。
像雅典衛城這樣的廢墟並不是真正的廢墟,從性質上來講,它們是歷史遺址。發掘和清理之後,整個遺址不再修復,留下殘存的實物,為了展示古代城市的格局和建築特點。
只有那些即將被新建築覆蓋的遺蹟才能稱作是廢墟。真正的廢墟是一種過渡狀態。等待廢墟的命運是清理,而不是作為室外展品或室內的永久陳列出現。廢墟是確定要被埋沒的過去。
隨著新生活在原地展開,與廢墟相伴的記憶隨之消失。這大概是中國人最熟悉的經驗。留意建築史的人都會注意到中國和歐洲的鮮明對比,後者保存了大量古老的城市,數百年甚至更久的建築比比皆是,而在中國,幾乎無法找到一個完整保留至今的古代城區。
幾乎所有的城鎮都被舊日生活的廢墟包圍,平房的椽子和舊家具堆積如山,還有老人坐在其中。馬鞍山,安徽,2018年。
幾乎所有即將改建的老城廢墟中都有人們在繼續生活。這既反映出生活的連續性,也反映出選擇的匱乏和由此導致的接近冷漠的無奈。馬鞍山,安徽,2018年。
有人將這種區別歸之於建築材料的差異,但無法解釋同樣以木建築為主的日本,在京都和奈良也保留了大量古代建築和傳統的城市格局,足以與歐洲古城相媲美。
這種令人費解的差異困擾著中國第一代接受西方學術訓練的規劃師和建築師。像梁思成和林徽因,幾乎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古代建築調查和搜集、整理、複製和辨析古代文獻上。他們孜孜不倦地嘗試寫作中國建築史,就其理想而言,是想構建一個源流清晰和連續不斷的歷史敘事,以填補中國缺乏古代城市和建築實物的缺憾。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做法一點都不令人意外。
史學是中國傳統精英文化的核心,歷史的連續性被賦予了神話般的地位,而在接受這種觀念和訓練的最後一代中國人中,他們因為家世、天資、努力和機遇而成為出類拔萃的代表。
冬天的早上,老人走過接近尾聲的拆遷現場。這裡本來是上海最大的紡織工人社區,經過將盡20年的開發,街道格局即將發生最後的變化。
但普通中國人並沒有這種對遺址和歷史敘事的執著。即使有著種種感傷,他們已經習慣了昨日的世界淪為廢墟,然後在廢墟上重建生活的艱難歷程。和德國的城市更新不同,中國的城市建設是碾壓性的,唯一的區別是:是否能從中獲利,或者儘可能保證自己不會損失太多,以至於成為廢墟的一部分。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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