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
展覽: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
展期:2020.9.10-2020.11.15
地點: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
時至今日,紫禁城作為一座公共博物館,已經開放95年了。但在很多人心裡,曾經身為皇宮的它,依然神秘而高高在上。然而,當我們小心翼翼地攀上午門城樓,想要在最新的展覽中瞻仰它宏大而漫長的六百年生命史時,卻有可能在無意間發現,原來真正讓「丹宸永固」的,是如我們一般平凡的古人,是如我們一般來處不同、去處不同,卻恰因紫禁城而邂逅的人們。
濃縮的四海精華
展廳開頭的展板,是朱棣的畫像,他是紫禁城的第一個主人。朱棣生在南京,祖籍安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可晚年的他,卻心心念念沒有暖氣的北京。父親在南京留下的基業固然好,但自己打下的根基更可靠。佔領南京,是他的雄心,回到北京,是他的執念。走的時候,是藩王,回來了,是皇帝。那麼北京,當然要有一個和過去不同的皇宮,來迎接自己的歸來。營建帝都的宮殿,成為題中之義。那麼,皇帝的新家,這偌大的宮城,該如何展開?朱棣畫像之後的展品是依次排開的殘磚碎瓦,對宏大皇宮的想像頃刻間由此解構殆盡,卻又令人恍然大悟——這宏偉的宮殿,隨著皇帝的一聲令下,一聲聲宣旨的吆喝自遠方傳來,原來還是落腳在那些平凡的泥瓦工匠手中。
循著琉璃瓦當、建築構件、城磚地磚一路看去,對這座北京皇宮的固有印象便進一步動搖。這些因時間剝落的城體碎片,提示我們從物質的角度審視這座皇宮。在展廳之外,宮城高聳、地磚整齊、建築輝煌,它們構成了紫禁城。可是,尋根溯源,紫禁城卻不是它們的生長之地——宮城的城磚來自黃淮平原及太湖流域等水陸便宜之處,鋪地的金磚來自江南,造房子的高大木材來自山西和長江流域深林茂密之處……在這中央空地上拔地而起的宮城身體,來自四面八方。
縱然彼時皇宮建設是帝國第一工程,縱然皇權特批開道,天南海北「身懷絕技」的物件想要在北京紮根,也沒那麼容易。單拿木材一項來說,皇宮要用最好的楠木,但最好的楠木偏偏隱居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人跡罕至」四個字意味著,懸崖峭壁、豺狼虎豹、蛇蠍毒瘴等種種艱險,即便踏破鐵鞋進去了,巨木的砍伐、運輸也全是難題。好不容易運出了山,還要千裡迢迢運送至京。木材好不容易運到了北京,別以為就能直接進宮當頂梁柱,通不過驗收程序,依然辦不了「東城區戶口」。正因為難辦,所以派出去督辦採木的全是中央要員。採木不易,採石燒磚也各有難點。展覽展示了紫禁城城磚的總數為8000萬塊左右,總重量達193萬噸,這相當於3163萬人的重量。這8000萬塊磚絕非泛泛,都是磚中精華。城磚的燒造,要經過選土、研磨、過篩、熟化、養護、醒制、制坯、涼坯、裝窯燒制、精選等多道工序,精燒細選,方能有建築宮城的榮幸。由此而觀,建造紫禁城,無論是哪個細項,都不啻為浩大工程。
隨著原材料一起進京的,還有來自全國乃至海外的十萬工匠和百萬夫役。好材料要經受好工匠的錘鍊修飾,才能展現蘊藏在身體裡的美和力,而好工匠則要在精心設計的規劃管理下運作。朱棣一念,讓帝國各個階層的數百萬人鑄成了一臺精密的機器,圍繞紫禁城運作了整整十四年。當1421年正月,朱棣端坐紫禁城奉天殿接受朝賀時候,他應當是滿意的,因為紫禁城不僅有北風的肅殺威嚴,更在點點滴滴中浸透了整個帝國四方上下的精神與氣象。
層累的紫禁丹宸
對於皇帝來說,繼承祖宗基業,既是無上的榮耀與誘惑,也是無盡的負擔與無奈。紫禁城的掌控權,是把握這份基業的鑰匙,也是這份基業的隱喻。明清二十幾位皇帝,一輩子都是圍繞著這麼一套房子轉,有人兢兢業業,也有人感到乏味無聊。膽大的便出去搞些離宮別館,如正德帝在搞豹房,清代皇帝搞圓明園,要追求另闢天地的新鮮滋味。但紫禁城畢竟是權力中樞之所在,皇帝或許可以厭倦它,但卻不可以忽視它。既然不能像普通人家那樣自立門戶,那根據自己的想法搞搞裝修,也算是舊貌換新顏。
實際上,六百年來,紫禁城修修補補不曾間斷,而其中一些為之增添嶄新文化基因的改建擴建,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朱厚熜給紫禁城帶來的仙氣。
嘉靖皇帝朱厚熜是明清史中最有個性的皇帝之一。其聰明絕頂,十五歲初即位,便利用「大禮議」事件鬥敗了內閣首輔楊廷和等一乾重臣,強勢掌權。但執政過半,卻似乎看破紅塵,沉迷道教不可自拔。凡近身之物,皆是八卦符籙、仙鶴祥雲。朱厚熜對道教的沉迷也給故宮留下了濃厚一筆。早在紫禁城初建之時,朱棣便在紫禁城北部建造欽安殿,供奉道教。嘉靖十四年(1535年),朱厚熜大興土木,改建欽安殿,為之增添牆垣和天一門(玉令牌),使之自成殿區。展覽中的銅鎏金玄天上帝像,便是欽安殿中供奉的道家真武大帝。朱厚熜尊奉真武大帝,固然與沉迷道教、修仙長生密切相關,但也並非完全脫離於當時的政治現實。
朱棣當初遷都北京,除了是要回歸自己的地盤之外,也是希望通過親自守邊的方式,一舉解決北方蒙古人的壓力和藩鎮問題。朱厚熜在位之時,俺答汗率領的蒙古勢力不斷壯大,明北方邊境壓力極大。真武大帝除作為道教主神之外,亦為北方主神,整飭其殿宇,自然也有乞求其保護北方邊疆安寧的含義。同時,其亦有標榜皇帝親自坐鎮北京戍守邊疆的意味。從這一舉三得的舉動來看,對帝王行為的理解,或不可浮於表面。
1644年,清軍入關,明清易代。成為最高統治者的滿清貴族,既要通過繼承紫禁城來證明自己的正統性,亦要給新王朝帶來一些源自自身的新色彩。於是,紫禁城的各個宮殿,在整體格局不變的情況下,功能根據新王朝統治者的習慣和需要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熟悉的坤寧宮便是典型一例。
與外朝著名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相對應,內廷的中心是「乾清、交泰、坤寧」三宮。在《還珠格格》裡,大反派皇后似乎常居於最北側的坤寧宮中。事實上,那是明代的做法——坤寧宮是明代皇后的寢宮。到了清代,自皇帝將寢宮移至養心殿後,皇后的常居之處也改為東西六宮中的任意一處,而坐落於中軸線上的坤寧宮只有在大婚時才成為帝後暫居之所。平日裡,坤寧宮則轉而成為宮廷中滿洲人薩滿祭祀最重要的空間。
為了適應新的功能,坤寧宮的建築外觀、內部陳設都發生相應的變化。與我們常見的大門居中的傳統古代建築不同,改建後的坤寧宮把大門向東移動了一個開間,從立面上看不再對稱,一側開門;窗子也改為窗紙糊在外側的直欞吊搭窗,從殿外看去,窗紙的白色極為明顯。室內空間亦不再對稱,被分為不均勻的三個單元,中間面積最大的單元內設環形大炕,為薩滿祭祀儀式留出了空敞的空間。
除了建築本體外,安置於坤寧宮中的器物也透露出它神秘的氣息。展覽中有一串並不起眼的細長喇叭狀鐵質鈴鐺,據《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記載,那鈴鐺名為腰鈴,是薩滿祭祀時的法器,並有鎮邪之功能。倘若觀展後,步入坤寧宮中,倒可以想像司祝將這鈴鐺繫於腰間,在坤寧宮大殿中起舞的場景。鈴鐺響徹大殿,與手鼓、三弦等樂器相互應和,薩滿巫師舞步盤旋,或能帶領儀式的參與者漸入通靈的境界。
1840年後,西洋的機巧,令紫禁城的主人緊張,也讓他們好奇。於是,紫禁城中又多出了一些西洋風的建築。靈沼軒便是其中的代表。靈沼軒位於東六宮之延禧宮內,原意是設計為一處類似水族館的建築,自帶水循環系統,可劃小舟至建築之內,透過嵌於牆面、鋪設於地板和天花的玻璃,觀賞其中的水生生物。可惜的是,這處建於宣統元年(1909年)的建築,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仍未完全完成,無人有緣在這一深宮之內玲瓏剔透的「水晶宮」內泛舟遊覽。如今,靈沼軒尚留存來自英國的鋼梁、來自德國的瓷磚貼面等建築材料,石構件表面上雕刻梅蘭竹菊等等傳統的吉祥意象,也有一些與東方風格迥異的花卉、卷草等紋樣。這座打入東方傳統皇家宮殿的西洋建築,是那個動蕩時代東西文化交錯的形象呈現。佇立宮前,我們依稀能感受到昨日的錦繡與刀光。
1912年,溥儀退位,1914年,紫禁城外朝對外開放,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開院。清室善後委員會委員長李煜瀛曾不無感慨地說:「以前之故宮,係為皇室私有,現已變為全國公物,或亦為世界公物,其精神全在一『公』字。」實際上,縱觀紫禁城歷史,皇家仰賴於萬民,始建丹宸,其生命活力始終來自於八方黎民,其新陳代謝的源泉始終來自四海蒼生。六百年來,朱顏易改,雕欄玉砌仍復歸於人海,因為那才是「永固」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