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的人生經歷中,會遇到多少送別親友的事?但是哪一次,也沒有使我像這樣悲痛。沈浩,你太年輕,你走得太早太早了!來小崗掛職村支部書記時,你才39歲;你幹了三年,幹得很是不錯。以按手印搞大包幹聞名全國的小崗村,98位村民又按下鮮紅的手印,向上級領導反映,才硬是把你給留了下來,而且讓你書記、村長一肩挑,你肩頭的擔子更重了。你幹得挺不賴。在安徽選派到農村的第一批幹部中,你是惟一留下來的一位,唯一。 6年了,你離家別子,一心扎在小崗村裡,為小崗的發展致富鞠躬盡瘁。這6年,小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裡面當然凝聚著你的心血和汗水。村民們當然還想留你。這回留你的人更多,186位村民又用他們樸實的語言給上級領導寫了信,又按下鮮紅的手印。他們知道我的字寫得不算醜,要我替他們抄寫。我說行。 9月24號,他們就到了我家裡,要我把他們挽留你的信用大紅紙抄寫幾份,要送到省裡。我都一一照辦了。你後來多次對我說,只要鄉親們還要你在這裡幹,只要上級批准,還願意在小崗幹!在小崗乾死都行!只要一說起小崗,你一身是勁。回合肥但凡有一點時間,你都要到我那裡聊一會小崗。小崗的人,小崗的事,小崗的發展,小崗的前景。是的,關於小崗,我們都有永遠聊不完的話題。
就在11月5日那天臨近中午時,你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當然又是談小崗的事。你那天上午接待了三批想來小崗投資的客商,你的話語中透著興奮。那會兒我在福建參加中國民協的理事會。我說晚上我就回合肥了,晚上我們再好好聊聊。你說好。你說你晚上打電話給我。 5日晚飯後,我在家裡有點煩躁。你怎麼還沒打電話來呢?於是我只得給你打了過去。響了許久,你卻沒有接聽。我又撥,還是沒有接!怎麼回事呢。第二天,我還在納悶,昨晚你怎麼沒有接電話呢!
不一會,電話來了,但卻是噩耗來了!先是農民日報夏樹的電話,說沈浩去世了!我再一看手機上的信息,小崗村的副書記張秀華早就給我發來了簡訊:「溫老:沈書記和我們永別了。他昨天夜裡去世了。」接著是單位的朱曉光,接著是省政府的一個親屬,一個一個向我報告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我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先打個電話給副書記趙家龍,他說真的,沈書記積勞成疾,累死了。我又打電話給大學生村官汪靜靜,她一拿起聽筒就哭開了:溫老,我們沈書記走了!
唉,怎麼會呢!怎麼會是真的呢!昨天還是那樣一個爽朗的笑聲,怎麼能一瞬時就從這人世間突然消失了?
我要到鳳陽去!我要到小崗去!我要去見你沈浩!
你到小崗後,首先幫村民嚴學昌家開通了小崗村至合肥的班車。他的兒子嚴德書見我上車,便嘆息了一聲:「沈書記硬是為我們小崗人給累死了! 」
每次到了小崗的村頭或是田頭,你都對我笑臉相迎。可是現在,沈浩你在哪裡?
你在縣裡。你的遺體放在縣裡,你的靈堂設在縣裡。我連晚又趕到縣裡,直奔你的靈堂而去。
天晚了,弔唁的人都走了。
哀樂低回。沈浩,我見到你了。還是那燦爛的笑容。哀樂聲中,我緩緩地向你鞠了三個躬。
鞠了三個躬之後呢,我們就再也無話可說了嗎?
僅僅相隔兩天,難道我們就是這樣地默默地見面、默默地分別了嗎?我不服氣。我不肯承認這個現實。我的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淚如雨下,老淚縱橫!我呼喊著:沈浩!我們真的這樣從此就陰陽兩界了嗎?你的猝死,打了我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啊!沈浩!想想那天我是多麼糊塗啊!我怎麼會那樣就匆匆地掛了電話呢!現在,千金也換不來你的一個笑聲,萬金也買不來你的一句話語了啊!
見我哭得這樣傷心,同行的朋友把我攙扶了起來,一個個也哭得像淚人似的。弔唁大廳裡哭聲一片。
大廳裡更哭聲一片的,是在第二天的上午。鳳陽縣舉行了自改革開放以來最為隆重的、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追悼大會,沉痛地悼念你。小崗人來送他們的好書記了!男人們還能自制一些,老太太們一個個捶胸頓足,呼天號地:「沈書記呀我們的好書記你不能走!我們小崗老百姓離不開你!」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號,更是令人揪心!
古老的鳳陽縣城,萬人空巷。在蕭瑟的寒風中,民眾肅立在街道兩旁,他們手拿著白色的緞帶,上書著一句句祝你一路走好的祈願。懸掛著你遺像的靈車緩緩駛過街頭,鳳陽古城一片肅穆的景象,人人臉上,呈現一片悲戚的神情。淮水嗚咽,鐘樓含悲,鳳陽古城為你的離去而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
在和你最後告別的那一刻,我理該站在小崗村村民的隊伍中。但是我沒有。我站在你的親屬的隊伍裡。你我雖然是忘年交,難道我們不是兄弟?我見過你的愛人王曉勤、你的女兒沈王一了,還有你的三哥、四哥。曉勤和女兒悲痛欲絕。當然我站在親屬隊伍的最後面。我要和向你告別過的小崗的大包幹帶頭人一一握手。在這莊重、肅穆的時刻,我們默默無聲。我們只能默默無聲。我們只能用互相緊緊地握手來表達內心對你離去的悲痛之情。
我們繼續送你。我們送你回小崗。長長的靈車隊在水泥路上緩緩駛過。這是你來小崗後為小崗人修的路。路兩邊,都是你為小崗人創建的工業、農業項目。你再最後看一眼吧,沈浩!村北邊,那新闢的大片農田,是2000多畝的廣州「從玉菜業」,左側的白色塑料大棚,是甜葉菊種苗繁育基地;再往南,是4300畝的深圳「普朗特」現代農業示範園。靠村頭正在建的,是你為小崗人磨破嘴皮跑斷腿建起的敬老院,南邊是早已建成的衛生院,那天晚上,你怎不到這衛生院去吊吊水呢?衛生院就和你門對門啊。你去吊個水,說不定你現在依然是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啊!平時,鄉親們病了,你都為他們奔波,去醫院看望他們,給他們送醫送藥送溫暖。可是你自己,怎麼就不知道愛惜一點呢?不是常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嗎。前一程,你查出了心臟有點毛病,同事們都勸你好好去看看,你卻說抽不出時間。你呀你呀,你心裡只裝著整個小崗村,唯獨沒有你自己!
一拐彎,就是文化廣場和檔案館及村部辦公大樓了。這都是這兩年你為小崗人操辦的。
沈浩你快看!小崗村的牌樓下,鄉親們都在等你!鄉親們都早早地簇擁在村頭兩旁,放著炮竹,燃放煙花,在接迎你回家了!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嚴俊昌和他的兒子嚴德友,看到了嚴宏昌和他的兒子嚴餘山。我只能和他們再度默默地緊緊地握手。嚴餘山只輕輕地對我說了一句,我清晨剛從北京趕回來送沈書記。嚴宏昌的妻子段永霞淚流滿面,按照當地的習俗,在家門口燃起一堆火,為你送行。
小崗公墓的西邊,是江南園林式建築「大包幹紀念館」和巍峨高大的歐式建築美國GLG集團大樓及廠房。這都是這6年裡你為小崗辦的實事。這兩處亮麗的建築,將為小崗村的4A景區打下堅實的基礎。
6年,你為小崗人做了這麼多的事。你說這才剛剛開始。小崗開始步入快車道了。 5號那天,你接待了三批要來投資的客商。你很高興。或許是太興奮了,你的心臟也許這時出了毛病。可惜的是,你離家6年,你就孤零零地一個人呆在那間小房子裡。你病了,沒有人能給你端茶倒水,噓寒問暖。 6年來,來小崗採訪的記者、作家不下千萬人次,但是唯有我去小崗了,你才在你那間逼仄的小房間裡塞了一張小床,我倆同居一室,同榻而眠,徹夜長談。而小崗,則是我倆怎麼也談不完的永恆的話題!
小崗村當年鬧大包幹的十八位村民,如今已走了6位。你要為他們建一座公墓,安葬他們。你還說,將來死了,也和他們在一起。
你說的是將來。但我們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將來」竟一下子就突然來了!
鳳陽城裡的靈車隊回去了,小崗村的村民們一撥又一撥地圍攏到你的身邊。他們給你燒紙,和你敘話。關友江一邊燒紙,一邊流著淚,念叨著你。關友申是18位農民中惟一目不識丁的,他當然更不善言辭。但他對你沈浩感情最深。他圍著墓地,不說話,就是看著你,看著你,久久不肯離去;另一個大包幹帶頭人嚴金昌對我說:「老溫,你親眼所見,沈書記來小崗這6年,是我們小崗發展最好的6年;沈書記走了,是我們小崗最大的損失!你老溫要用你的筆,把我們沈書記寫好。 」
我說好,我一定寫。
我和你的另一位老友夏樹,共同站在你的墓前,再次向你深深地行禮、鞠躬、道別。
我說我改天再來看你。你去年代表村委會授給我小崗村第一位榮譽村民證書,並且在證書上還說:常回家看看。作為榮譽村民,小崗也是我的家了,我會來的。我會來看你的。
按照我們小崗村的習俗,頭三天晚上要給你「送火」。這個習俗說,頭三天裡你睡在這裡還不一定習慣,想到我們各家去轉悠時,還不一定看得清路,所以要給你送火,給你點路。
9號,是你安葬的第二個晚上,我們又來給你送火了。我和關友江、張秀華、張玉奇一起來了。張玉奇的「小崗面業」是你引進小崗的第一家企業。
這天晚上天降溫了,劈風劈雨,我們打著傘,頂著風,來到你的墓前。沈浩,我們除去給你送火外,還給你送來一個消息:胡錦濤總書記知道你去世的消息,也很悲痛。昨天下午,曉勤和你女兒回到合肥後,省裡的領導都去看望她們了。並且帶去了胡總書記對她們以及對我們小崗村全體村民親切的問候。你的墓碑,我已寫了「沈浩同志之墓」6個隸書,「龍興寺」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石匠王師傅連夜就給你刻好了;悼念你的碑文,縣裡要我撰寫,我寫不好,我也責無旁貸地接受下來,我要和我的幾個老兄弟們好好琢磨琢磨。
沈浩,你為小崗人民累了6年累死了,在下派農村的幹部中,你是惟一的一個;死後把自己埋葬在他工作的鄉村,你也是惟一的一個;生前能得到百姓的擁護,死後又能受到群眾的愛戴,你是惟一的一個;生前向總書記匯報小崗的發展,死後又受到總書記的悼念,在中國,你也是惟一的一個……
沈浩,黃泉路上無老少,人總有一死。你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沈浩,你太累了,你靜靜地安息吧。
2009年11月9日,風雨之夜於小崗。(溫躍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