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天仁(以下簡稱「包」):孔老師您好!這次見您,我還想談一談高考。高考是熱點當中的熱點。2014年教育部發布《關於普通高中學業水平考試的實施意見》,規定考試成績以等級呈現。成績一般分為5個等級,位次由高到低為A、B、C、D、E。原則上各省(區、市)各等級人數所佔比例依次為:A等級15%,B等級30%,C等級30%,D、E等級共25%,E等級為不合格,具體比例由各省(區、市)根據基本教學質量要求和命題情況等確定。現在各省執行情況不一,儘管高考改革步伐在加快,還處在調整期。高考改革已經進入深水區。經過浙江和上海的高考試點,考試權進一步收攏,全國還有8套高考英語題。考試命題仍然是個大問題。考生怎麼能考出水平,高校怎麼能選拔出人才,這些都和命題直接相關。
2017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深化教育體制機制改革的意見》,該《意見》指出,要推進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深化普通高中教育教學改革,穩妥推進高考改革。2019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新時代推進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導意見》。高考和高招都到了加大改革力度的時候了。高考英語的問題到底出現在哪裡?我希望能聽到孔老師對當前高考英語改革的一些看法。
孔德惠(以下簡稱「孔」):包老師您好! 很高興我們又在長春見面。關於高考英語的話題,我們已經談過幾次了。每次我們都針對高考英語的一些熱點問題進行交流和探討。我們最關注,也是最擔憂的,是高考英語長期以來大量採用選擇題的問題。現在看來,這個錯誤傾向一點兒也沒有糾正的跡象。今年8套高考英語試卷的選擇題平均起來算,仍然佔總分的65%。這些年來高考英語試卷裡的選擇題比重基本都在三分之二上下,佔絕對多數。只有上海卷稍低一些,佔57%。我認為選擇題過多是當前高考英語改革最需要克服的頑症。
包:選擇題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有了,模式化30多年了。我們採用這種模式是從西方分離式考試引進的,美其名曰「標準化考試」。為什麼高考英語總在大量地使用選擇題,屢批不改,已成頑疾,這是個大問題。
孔:選擇題不是不能用,但不能這麼濫用。比如說,考聽力用一些選擇題考就比較合適,因為考生一邊聽一邊答題,時間緊迫。但也不要認為聽力就必須用選擇題考,這種認識是僵化的。通過筆答也可以考聽力。至於閱讀理解,都拿選擇題讓考生判斷選項是十分單調和片面的,後效也非常糟糕。長期受選擇題薰染,不少學生養成了按選項找信息的閱讀習慣,離開選擇題竟然無法閱讀。
包:題型沒有選擇好,這是表象,實際是高考英語的考試類型沒有確定好。以前託福考試大量使用選擇題,現在也在改革。而雅思考試就很少採用選擇題,當然美英這兩個考試與中國的高考英語考試不是一種語言考試類型。高考英語實踐中採用如此多的選擇題,簡直是匪夷所思。
孔:學術界對選擇題的弊端,尤其是效度低和反撥作用差的問題早已形成共識。託福考試在初期幾乎都是選擇題,上世紀八十年代才增加寫作部分。託福傳入我國,帶進來的其實是用選擇題型考英語的套路。我們的一些人對選擇題愛不釋手,主要原因是閱卷方便,效率高。
包:這是一個誤區。長期以來有一種模糊認識,認為以英語為母語國家的考試更具有權威性。不過在我國英語充當外語功能的現實環境裡,照搬英語國家的母語考試是否得當就需另當別論。託福在我國舉辦考試,目的就是選拔留學美國的人才。託福的服務對象是美國的大學,後效卻留在了中國。試想,美國考試機構會在意他們的考試對留學生來源國的教育事業產生什麼負面影響麼?看一看近兩年來美國政府為遏制我國高科技產業發展而發起的種種霸凌行徑就什麼都清楚了。高考英語對託福舶來的選擇題如此痴迷,且屢經提醒仍執迷不悟,幼稚之至,令人堪憂。
孔:這的確是一個危害極大的誤區。還是以閱讀理解為例,近些年來高考英語試卷上有的文章特別難,中學生理解起來是有困難的。但是到底難到什麼程度,學生理解的情況如何,單看成績是無法準確知道的。用選擇題考查閱讀理解,選項本身就是一種提示;此外,考生可以利用所謂排除法找答案;也可以先看問題,再到文章裡找答案;甚至乾脆不讀文章,僅憑常識推測答案。這些都是刷題過程中經常訓練的技巧。假如考生沒有時間讀文章,也不能阻擋人家把答題卡塗完。通過選擇題獲取的分數裡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多少是虛假的,誰也說不清楚。可就是為了這部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額外分數,高三學生把過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沒完沒了的刷題上面。感覺好像能提高一些答題技巧,但卻失掉了獲得真才實學的寶貴時機。
包:是這樣的,選擇題對教學的反撥作用是負面的,造成當前中學大量刷題的亂象。所謂的一些「牛校」一名學生一年刷題5千套,最嚴重的學科就是英語學科。不斷的刷題只能增加學生的精神負擔。刷題是無盡頭的事情,弄得學生和家長都很焦慮。學生陷入題海,這種應試教育令人深惡痛絕。我認為是高考英語這個指揮棒出了問題。因此我們說,選擇題就是「特洛伊木馬」。
孔:高考英語試卷上三分之二的試題是選擇題,早就成為套路,形成英語考試就是選來選去的思維定式。我認為,當前高三複習階段流行的刷題之風是一個危險的跡象,預示著應試教育正逐漸病入膏肓。所謂刷題,就是儘可能多地做題;做儘可能多的題就意味著留給學習,哪怕是做題過程中學習的空間越來越小。如果沒有「發生」學習,做多少題也很難有實質性的收穫。
包:我問過基層教師,你們一周之內就讓學生做好幾套題,不覺得累嗎?他們說不累,讓學生做題,然後對答案就行了,不用正常上課。這樣老師倒是省力了,但這不是明擺著坑學生嗎?
孔:基礎教育階段的英語教學似乎進入了一種無序的狀態。這不就是高考題型導致的後果嗎?如果這種壞的應試教育的勢頭得不到遏制,高三的刷題就會向低年段蔓延,高中的刷題也會蔓延到初中。當基礎教育階段英語教學各個環節都被刷題所取代,應試教育就走進了死胡同。
包:確實有一部分人認為,加班加點地刷題,學生就能出好成績。這也說明高考英語的命題出了問題。
孔:這是一種錯覺,出些成績也是表面上的,學生頂多獲得了一點答題技巧罷了。學生們匆忙刷題,沒有解決「會」的問題,重複做題出錯率仍然很高,幾乎沒有獲得感。
包:高考英語的改革之路非常坎坷,儘管這樣,改革是永恆的。我們還要研究動態測評的新趨勢。高考命題不能水平化、模式化、簡單化和僵化。我們呼籲,要加快高考英語的改革步伐。人才的培養不能因為這些問題荒蕪了。我國的考試,尤其是高考是不能和國際接軌的,因為考試的目的不同。我們不能忘記自己的國情、學情和教情。
孔:我完全贊成包老師的觀點。我國要建立自己的英語外語考試體系。在考試方面我國有悠久的傳統和豐富的文化,每年有一千多萬高中畢業生參加高考,我們完全有條件把高考這件事情做好。當前,考試管理機構尤其需要加強關於高考對基礎教育所產生影響方面的調查研究。具體到英語這個學科,我們當然要研究考試內容,畢竟考試內容每年都要有變化。但是關於怎麼考的問題,我們卻始終重視不夠。英語考試採納什麼題型並不是一件小事。無論自覺與否,它涉及到英語作為外語的功能定位問題。例如,如果重視外語能力全面發展,高考就應該盡其所能包括聽力,甚至口語方面的內容,而不只是考閱讀和寫作;如果重視外語在我國對外交往中的作用,高考就應該包括翻譯。我真是搞不明白,高考英語年復一年考查學習者判斷選項的本事,於我國對外交往事業有什麼重大意義和實際價值。
包:這是試卷結構有問題。外語考試沒有翻譯,排斥母語,這是極其不正常的事情。翻譯是一種能力,應該納入教學和考核體系。嚴重一點講,外語考試不考翻譯,這不僅是違背外語教學規律,而是有政治問題的。外語教學和考試排斥母語,沒有翻譯的現狀該引起重視了。
孔:如果不僅僅是因為對考試成本的考慮,那麼外語考試排斥翻譯就意味著對祖國語言的排斥,這是一個錯誤的傾向。多年來西方語言帝國主義流派一直在不遺餘力的推銷單一目的語教學,包括強勢交際法、任務型教學、以英語教授各學科課程等思潮。事實上,認為外語教學中不講母語有利於學會外語的觀點是膚淺的。語言是人類思想的載體,母語這個思維載體怎麼排除得了?關於翻譯手段在外語教學和測試中的重要價值,國內外學術界已經得出許多積極的結論。我們期待翻譯題型能夠重新回到我國的英語考試體系中來。
包:是的。考試題型單一化對英語教學產生了許多不利影響,誤導教學跟著考試題型轉。外語教學要以不變應萬變,只要學生學有所得,什麼樣的題型都可以應對。對於高考英語沒有英譯漢或漢譯英題型的問題,以及選擇題長期泛濫成災的問題,已經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了。
孔:我們建議高考英語增加多種題型的意義也就在這裡。每一種考試方法都有它的長處和不足,題型多起來才能做到相互揚長避短,也有利於避免高考模式化。選擇題弊大於利,不可多用。我們建議各類選擇題加起來也不要超過總分的三分之一。
包:在高校選拔人才方面,大學的自主招生需要加大改革的力度,擴大自主權。選拔人才的方法需要改革。《光明日報》2019年7月9日一篇題為「新高考考驗高校招生力」的文章就提出了大學在高考改革中要有所作為的課題。
孔:高校如何選拔人才是一篇大文章。2014年《國務院關於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設立的總體目標是建立中國特色現代教育考試招生制度,形成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的考試招生模式,健全促進公平、科學選才、監督有力的體制機制。但從上海市和浙江省首批試點的嘗試看,英語科目的主要精力似乎都放在了一年兩考上面。我認為,要解決當前應試教育的頑疾,在考試次數上面做文章,別說治本,就連治標都沒有抓到目標。這種難以持久的無端嘗試拿不出有價值的經驗。後來參與高考改革試點的一些省份也曾經躍躍欲試,卻沒有全面跟進。另外,去年11月浙江省教育考試院試圖通過「賦權加分」抹平兩次高考英語成績的「亂作為」引起社會廣泛質疑,最終受到嚴肅處理。這個教訓從一個側面說明,英語科目的一年兩考終歸是得不償失的。從大學方面來看,隨著高考改革的深入,招生機制也將面臨許多重大調整。
包:值得引起重視的是,國家對高考制度的改革和高校招生政策的改革明顯加快加大力度,取消高考考試大綱,改革統考統招統分的慣例,扭轉高校「招生辦」變成「接生辦」的惰性,擴大高校根據自身人才培養目標和專業學習基本要求選拔人才的自主權。
孔:我個人覺得,包括近年來一直操作部分自主招生的大學,高校普遍對招生自主缺乏思想上的準備。現在大學在網上錄取新生,總分的權威性大於考生所報專業相關科目的成績。舉一個「跨界」的例子:第一批高考改革試點取消文理分科,試行3+3模式(語、數、外+3個自選科目)以後,選修物理課的學生明顯減少。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後來參加試點的8省高考綜合改革方案將「3+3」調整為「3+1+2」。即除語文、數學和外語3科統考外,設定物理或歷史為首選科目,化學、生物、思想政治、地理4個科目選擇2科作為選考科目,以強調物理和歷史學科的基礎性地位。且不論方案的合理性,如此設置是否意味著理科就是以物理為核心,文科就是以歷史為核心?在這樣一個涉及學科範疇如何劃定的重大學術問題上,卻始終沒有聽到大學的聲音。由此可見大學在招生問題上所處的被動地位。我認為,當前高考改革迫切需要成就的任務是改善對基礎教育起關鍵影響作用的招生考試。
包:2019年8月6日《光明日報》又發表了一篇題為「再議中高考的難與易」一文,將當前高考面臨的困境歸納為「水平化、簡單化、模式化」。您對這個定論怎麼看?
孔:我讀了《光明日報》的這篇文章,贊同作者的觀點。若從考試運行的機制來看,這三個「化」都與濫用選擇題有內在關聯。首先說水平化,高考英語試卷大量採用選擇題就是模仿託福的套路,而託福的屬性就是水平測試。而簡單化正是選擇題造成的直接後果。三分之二的試題由考生通過判斷選項來回答,大大降低了考試難度。至於模式化,三十多年不變的高考題型早已形成套路。值得一提的是,正是這個套路,又反過來制約高考英語改革。多年以來關於高考改革總要提到「穩中求進」,它的潛臺詞就是題型不能改的太猛,題型似乎成了輕易不能動的東西。教育部決定取消高考考試大綱的意義在於給應試教育降溫,而應試教育者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沒有考試大綱該如何備考。因為沒有大綱就不知道拿什麼題型考。
從諸多層面和不同角度來分析,破解應試教育困局的切入點就是大幅度削減高考英語試卷裡的選擇題。選擇題一旦減少,就會起到給英語科目的應試積弊釜底抽薪的作用,基礎教育階段的英語教學回歸正常軌道便指日可待。但實現這一切的前提是,相關考試主管部門需徹底認清當前基礎教育階段英語教學墜入應試怪圈的結症所在,從而放棄靠選擇題考英語的思維定式和習慣做法,將更多科學合理的考試題型納入高考英語試卷。
包:孔老師帶領的團隊,每年都對當年的高考英語試題進行評價,撰寫全國高考英語試題評介報告(藍皮書)。您對2019年的8套高考英語試題總的印象如何?
孔:令人關注的選擇題過多的問題,今年仍是老樣子。選擇題多了,直接影響到測試效度。被誤稱為客觀題的選擇題實際上信度也很差,因為從概率上講,四分之一的選項是可以蒙對的。效度和信度都差的題型我們就不必再談論它了。今年的高校招生工作早已結束,意味著考試也完成了使命。此時我們列舉高考英語有多少優點沒有什麼意義,倒是有必要指出其中的一些不足之處,給下一步的命題工作提供一些參考。關於今年高考英語試卷的具體情況,我們將發表一本評介報告,供廣大讀者參考借鑑。
包:高考高招改革刻不容緩,英語命題的改革是當務之急,改革是不以任何個人意志而轉移的。您認為今後高考英語改革還應注意什麼?
孔:根據今年高考試卷的實際情況,我們列出一些值得關注的問題並提出改進的建議:(1)針對今年全國I卷、II卷、天津卷和江蘇卷裡均出現質量堪憂的習作或應景之作,我們建議考試文本的選材要把好關。高考猶如一把衡量基礎教育教學成果的尺子,自身不準怎麼行。(2)翻譯是非常好的外語考試題型,但是只有上海卷一直在堅持使用。其它試卷理應效仿,見賢思齊。(3)講好中國故事是外語界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今年若不算上海卷,7套試卷裡只有一篇短文涉及中國內容。如果擔心文本質量,可以採取措施對所選材料盡力加以修改完善,或者通過可行機制獲取一些「定製」文章專門用於高考。「因噎廢食」畢竟不是個辦法。(4)有些文章難度較大。其實,那些學術性原文,別問學生看沒看懂,就是讀沒讀完都不好說。追求考試文本難度指標的做法是盲目的,一旦取消選擇題,分數會「一落千丈」。不過,我們應該期待這種情況的出現,因為回歸真實本來就是外語考試應該追求的品質。所謂語言的真實性並不僅限於對文本質量的評價,真實性也體現在外語考試的效度裡。
(本文載於《基礎教育外語教學研究》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