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歌》:中國第一部商業自然類紀錄片
查看原文:www.bundpic.com
之前,中國電視觀眾看到的自然類紀錄片基本都是經過翻譯之後、有著很高製作水準的歐美紀錄片。《森林之歌》結束了這個歷史。在拍攝過程中,編導和攝影師們歷盡了千辛萬苦,也看到了一些事先怎麼也沒有料到的現狀。自然保護區基本已被村莊和農田包圍,面積小到根本不夠拍。動物們缺少食物,無家可歸。等待它們的出現比「請明星大腕還難」。
文/ 莊清湄 圖/《森林之歌》攝製組提供
去年12 月初,中央電視臺第一套節目晚10:40 播出了一部反映我國森林版圖的大型紀錄片《森林之歌》。這部由國家林業局投資1000 萬人民幣拍攝的11 集紀錄片,被公認為我國第一部自然類商業紀錄片。
《森林之歌》播出以後觀眾的反響之好是導演陳曉卿沒有料到的。觀眾普遍認為,《森林之歌》跟國外的自然類紀錄片相比「不分伯仲」,畫面唯美,富有情趣,他們第一次在一部紀錄片中看到這麼多美麗而罕見的動植物,像黃蟻、胡蜂、星鴉、金絲猴、胡楊、雲杉、紅松、紅樹⋯⋯觀眾在肯定的同時毫不客氣地提出了意見——字幕中出現錯別字;編導們專業知識不紮實,把棕櫚科植物和蕨類植物相混淆⋯⋯
從2004 年開始,《森林之歌》30多位主創人員奔赴東北、秦嶺、新疆、西藏、武夷山、雲貴高原、海南等原始森林,開始了為期1000 多天的拍攝。平均每個編導和攝影師在野外的時間都超過100 天,最多的人在野外時間達到400 天。拍攝的素材累計30000多分鐘,但真正播出的素材只有1/60。
「讓動物和植物自己講故事」
《森林之歌》播出一個多星期後,製片人兼導演陳曉卿打開一封專業人士發給他的《森林之歌》收視率調查:「收視率是0.74,從9 月份到現在為止同一時段最高的收視率」。「 同一時段」指中央電視臺第一套節目晚上10:40這個「亞黃金」時段。第一次做自然紀錄片就能取得這樣的成績,陳曉卿已經很高興了。《森林之歌》花了他4 年的心血,這4 年中他基本沒有精力兼顧別的事情。
《森林之歌》共11 集,每集50 分鐘。除了前兩集「政論篇」以外,後面9 集「自然篇」每集以不同地區的獨有樹種為主人公,講述了發生在秦嶺、長白山、武夷山、雲貴高原、海南等原始森林中不為人知的動植物故事。
在《森林之歌》之前,中國電視觀眾看到的自然類紀錄片基本都是經過翻譯之後、有著很高製作水準的歐美紀錄片。其中,最為國人熟知的莫過於英國廣播公司和美國國家地理頻道製作的節目,比如《地球脈動》和《寰宇地理》等。這些節目大多有著成熟的製作模式和營銷渠道,滿足觀眾的同時也賺到了錢。
很多中國電視製作人也是這類紀錄片的愛好者,他們能脫口而出一些西方著名紀錄片導演的名字,比如英國廣播公司的大衛•戈登堡、《遷徙的鳥》的導演雅克•貝恩,卻從沒有親手實踐過像他們那樣的節目製作。
陳曉卿最早接觸動物紀錄片是在上個世紀末。1998 年,他從一個日本同行那裡聽說了一部叫《大白鯊》的紀錄片。「片子大意是講一條鯊魚從草包變成英雄的故事。」但是讓陳曉卿驚訝的是,片中那波濤洶湧的「海底世界」居然有很多是在魚缸裡拍的。這種拍攝方法既能讓觀眾身臨其境,又節約了成本。陳曉卿第一次感受到商業紀錄片的巨大好處。
陳曉卿接觸過一些享譽世界的紀錄片大師,像日本的高木平直、美國國家地理的邁克•史達明、《遷徙的鳥》的導演雅克•貝恩,《帝企鵝日記》的導演呂克•雅克特。「見雅克•貝恩的時候我還沒拍《森林之歌》,我覺得很扯淡,花那麼多錢搗騰一個東西。」
陳曉卿對雅克•貝恩說:「我們太窮了,拍不起紀錄片,你們有錢。」雅克•貝恩說:「我也沒錢。」陳曉卿又問:「你們那麼多拍紀錄片的人,有沒有誰特別有錢的?」雅克•貝恩想了想,答道:「我知道一個拍非洲的紀錄片導演,本來很有錢,拍完以後就剩一點點錢了。」
林業局對陳曉卿的要求是像國外紀錄片那樣「拍出森林之美」。1000 萬人民幣的資金看起來很多,但真正計算起拍攝成本,陳曉卿才知道,想用1000 萬拍出國外紀錄片的效果,必須採用商業模式。「我們沒有那麼多錢,做不到像西方攝影師那樣長年累月在野外候著。」
很多編導習慣了先拍素材,素材不夠的話後期通過解說詞來彌補。而這一次,陳曉卿要求「用故事形式表現,用動物和植物的視角看世界,讓動物和植物自己講故事」。
第一次拍「正兒八經的自然類紀錄片」,每個工作人員心裡都沒譜。《北國之松》的編導李文舉和攝影王路在長白山拍了一個月,拿回來的帶子都是困在鐵籠裡的東北虎。第一次去紅樹林找靈感,李文舉看著不到一米高的紅樹亂七八糟地長在灘涂淤泥之上,理不出半點頭緒,半夜,他和王路仰望星空,抽掉了兩包煙,卻不知道如何是好。4 年之後,2007 年12 月1 日,《森林之歌》終於問世了,只不過時間也由原來定好的黃金8 點檔推遲到晚上10:40。
陳曉卿苛刻地給《森林之歌》打了剛剛及格的分數,「但如果考慮主題控制、設備、資金等因素,可以打85 分。」
四天等來一隻星鴉
在拍攝《森林之歌》的過程中,編導和攝影師經歷了職業生涯中從未有過的「第一次」。第一次在原始森林裡安營紮寨,第一次為了拍一個鏡頭等上好幾天,第一次和野生動物零距離接觸,第一次乘著「三角翼」從空中拍攝地面,第一次把自己綁在繩索上拍湍急的瀑布⋯⋯
正式開拍之前,攝製組請到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兩位野生動物攝影師。老師傳授了野外拍攝的技巧,怎麼架設鋼索、怎麼搭掩體等等,還教他們等動物出現的時候要特別有耐心。
李文舉和王路分別是《森林之歌》中《北國之松》的編導和攝影師。李文舉告訴記者,「東北森林和別的森林不一樣,它佔到全國木材開採量的一半。可現在,它已經養不活它的林業工人了。」在專家趙士洞的幫助之下,他們把拍攝主體對準了長白山的典型樹種紅松。關於紅松,最有故事的當屬它的果實——松果。松果是森林裡很多動物的主要食物,但它是一種退化了的物種,必須依靠吃它的動物為媒介來繁衍。一個特別好的關於生態鏈條的故事在創作者腦中誕生了。
《北國之松》小組很幸運地遇到了50 多歲的動物學家樸正吉。樸先生在長白山上實地考察了20 多年,對長白山上的動物習性了如指掌,細緻到松鼠怎麼埋種子、星鴉怎麼埋種子。攝製組在長白山的100 多天中,樸先生幾乎每天都跟著他們。
轉眼到了冬天,為了拍到一些能和前3 個季節對應的細節,攝製組花費了不少時間等動物現身。他們想拍一些星鴉吃松果的鏡頭。根據樸正吉判斷,他們身處地方100米內肯定會有星鴉出現。攝製組在不遠的地方安營紮寨,王路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拿樹枝搭起一個掩體。接下來就是靜候星鴉的到來。
王路每天早上5 點鐘就來到掩體下面等著,李文舉則和其他人遠遠地待在一邊,誰都不敢發出什麼聲音。森林裡的等待是極其無聊的。對於每天一包煙都不夠的李文舉來說,在森林裡簡直是一場災難。給他們培訓的外國專家告訴過他們,在野外不能用牙膏和肥皂清潔,不能抽菸,這些陌生的氣味會讓動物們不敢接近。
一連3 天,王路都必須在掩體裡蹲上八九個小時,東北的冬天很冷,最低溫度只有零下30℃,最高溫度也就零下10℃。攝像機的電池不能受凍,王路只能把3 塊電池放在懷裡捂著,看到動物出現再小心翼翼地把電池裝進去。即便這樣,每塊電池在正午時分也只能拍到5 分鐘,而早晨只能拍1 分鐘。為了不讓腳凍壞,王路只能把全部帶著的4雙厚襪子穿上,可一天下來,裡面還是沾滿了冰渣子。
最初的等待是必需的,要讓星鴉認為他們不是突然冒出來的不速之客,而是自然而然「誕生」在森林裡的。到了第四天中午,星鴉仍然沒有出現。再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浪費一分鐘就意味著拍攝成本的增加。這一點是商業紀錄片最忌諱的。李文舉當機立斷:「12點還拍不到我們就走吧。」12 點,星鴉還是沒有出現。等了這麼久了,王路還是不死心,堅持要再等一會兒。沒想到,就在12 點20 分左右,王路突然聽見鴉叫聲從樹頂上傳來。他立刻裝好電池,拍下了星鴉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顆樹上的鏡頭。全景有了,還需要特寫。就在王路為已經拍到的鏡頭興奮不已之際,這隻星鴉仿佛通人性一般,從樹上飛下來,停在一個雪堆邊。王路立刻把鏡頭拉近,想看清楚它在幹什麼。這一看,讓王路興奮得差點叫出來:星雅用它長長的尖嘴啄起一粒松子,含在嘴裡,警惕地朝周圍看了看,沒發覺什麼動靜,含了一會兒,卻沒捨得把松子吃下去,而是埋進了雪地裡。
全部的星鴉鏡頭只拍了1 分多鐘,最後用到片子裡的卻有50 秒。「這集裡其他的鏡頭都沒什麼,這個鏡頭太關鍵了,它意味著長白山原始森林裡發生的所有故事都有了呼應。」王路說。而觀眾則有幸通過這個簡單的鏡頭,感受到松子的匱乏嚴重影響了野生小動物的生存狀態。
讓角色現身比請明星大腕還難
像《北國之松》小組一樣幸運的還有《雲橫秦嶺》小組。他們在出發前從長期從事金絲猴研究的動物學家李保國那裡打聽到:一群金絲猴正面臨王位更迭,一場爭奪王位的好戲即將上演。
《雲橫秦嶺》小組不費什麼工夫就弄到了一個好故事:秦嶺的深秋,樹木凋零,猴群首領「甲板」帶領妻兒跟隨猴群不時下到地面,在落葉中尋找果實充飢。墜落的果實畢竟有限,家族之間常常因為爭奪食物而發生摩擦。「甲板」四處大打出手,它的霸道遭致一些家族成員的反抗。「八字頭」是一隻強健的公猴,對「甲板」猴群首領的地位覬覦已久。它糾集了一幫公猴作為自己的盟友。失去其他家族成員支持的甲板腹背受敵,八字頭趁亂給了他致命的一擊。「甲板」的左腿被嚴重咬傷。八字頭理所當然地成了猴群的新首領。「甲板」的傷情日益嚴重,猴群在八字頭的帶領下往溫度高的山下遷徙,只留下「甲板」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山上待著⋯⋯
開拍之前,《森林之歌》攝製組還請到紐西蘭自然歷史公司的老總給大家講課。老外傳授的一大經驗就是「先有腳本,然後按照腳本講故事」。《森林之歌》的編導們把腳本寫得儘量有故事性,到真拍時才發現,故事裡的角色現身比請明星大腕還難。現實又不允許他們長期蹲守,商業紀錄片節約成本的要求和編導們最初的理想產生了巨大分歧。
《大漠胡楊》集的導演和攝影師孟曉程和李小東夫婦在新疆生活了10 多年,對塔克拉瑪幹沙漠裡的胡楊林和其他動植物都有一定了解。拍攝之初,他們把目標對準了大漠特有的動物黑鸛。《大漠胡楊》開拍前,大漠裡的黑鸛越來越少了。孟曉程夫婦在沙漠裡找了個遍,只發現兩三窩。他們對大樹上一個黑鸛家庭觀察了十幾天。某一天,一列載著遊客的小火車從大樹前轟隆隆開過,黑鸛受到驚嚇飛走了,只剩下一個空巢。夫婦倆只得選擇胡楊為主角。《雨林迴響》集的編導朱樂賢原本選擇的主角是海南熱帶雨林的特有動物長臂猿。細細了解了一下,才知道整個海南霸王嶺地區只有12 只長臂猿。一個雨霧朦朧的早晨,聽到遠處傳來猿嘯,《雨林迴響》小組扛起3 臺攝像機,跟著叫聲跋山涉水,累得骨頭散架,卻把長臂猿跟丟了。第二天,一隻長臂猿突然出現,攝影師還沒來得及打開攝像機,它就一晃而過,鏡頭裡記錄下一個模糊不清的猴影。隨後,聽著猴群發生尖利的叫囂,專家告訴他們,猴群只有在遇到突發緊急情況時才會發出這種叫聲。
果然,攝製組等了好幾天,連長臂猿的叫聲都沒再聽見過,卻誤打誤撞拍到一隻沒有戒備之心的巨松鼠在樹上享受美味果實。「我們要拍長臂猿,卻拍到了巨松鼠,好歹也算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朱樂賢說。
這些難題是一直以為祖國地大物博的編導和攝影師們怎麼也沒有料到的。李文舉在拍攝紅樹林之前,去了廣西和浙江的紅樹林保護區,卻發現這些保護區基本已經被村莊和農田包圍了。紅樹林的面積小到根本不夠拍。2005 年冬天在長白山上,李文舉從伐木工人那裡聽說,以前伐木工人砍倒一棵樹,能看見樹底下冬眠的熊瞎子被鋸成兩半。「現在只要油鋸一響,它就跑了,跑到林子深處躲著去了,等我們晚上收工了,它悄悄地回來,睡一覺。現在也沒有大樹了,它也就只能在雪地上拱個窩,湊合一宿。」
「中國的動物種群太少了,我覺得不夠拍」
B= 外灘畫報
C=《森林之歌》製片人、總導演陳曉卿
B:為什麼選擇商業紀錄片的模式?
C:我們決定這樣做有兩個方面原因。一方面是,我們沒那麼多錢,沒辦法像西方拍自然類紀錄片那樣,不計拍攝成本地長年在野外待著;另一方面,西方商業紀錄片的模式永遠是把觀眾放在第一位。投資方和製作方首先要求考慮觀眾,觀眾喜歡什麼就拍什麼。
B:拍攝前對編導們強調最多的是什麼?
C:我要求編導每一集都有一個強大的主體故事。
B:我看下來,有些做得好,有些做得不好。
C:對,每個編導的接受能力不同。
B:如果編導不能領會你的意思,你會發火?
C:他們都能說出來我發了幾次火。
B:您覺得哪幾集拍得最好?
C :「雨林迴響」、「雲橫秦嶺」和「大漠胡楊」三集。有幾集故事性弱跟現實條件也有關係,包括我們的科研力量。有些動物根本沒有行為記錄,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幹什麼,也就無從拍起。國外的同類片子都有很強大的科研後盾。我們的科研顧問的價值都不是特別大,只能幫我們看看片子有沒有硬傷。國外專家可以直接告訴拍攝者,哪些故事有趣,你最好直接講哪些故事。國外的動物研究要生動有趣得多,不像中國的科研比較死板。
B: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自然紀錄片攝影師和導演嗎?
C:日本的高木平直、美國國家地理的邁克•史達明、《遷徙的鳥》的導演雅克•貝恩、《帝企鵝日記》的導演呂克•雅克特。
B:整部片子製作完成以後,跟您預想的有出入嗎?
C:我們拍到的關鍵性鏡頭太少,中國的動物種群太少了,我覺得不夠拍。
B:《雲橫秦嶺》一集裡,解說詞說的是兩隻公熊貓為爭奪配偶打架,可觀眾只看到被打敗了的公熊貓趴在樹枝上,沒看到打架鏡頭。
C:對,我們也想像國外紀錄片那樣,後期把這些鏡頭在室內補拍。但我們沒有那麼多錢。
B:如果您下次再拍森林,而且沒有規定一定要拍這幾種樹,您會怎麼拍?
Q:故事的主題指向會更加清晰,主體故事會更加強大,不會有這麼多「平面」的介紹。
B:人文紀錄片和自然類的商業紀錄片,更喜歡哪種?Q:當然人文紀錄片拍得更過癮了。
B:哪種更難拍呢?
Q:兩種都難拍,但難拍的方式不一樣,自然類紀錄片難在捕捉關鍵性的場景。
(責任編輯: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