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綜藝》 編譯/菜頭)片名說的是「再見」,但是在這次關於世界狀態和影像可能性的實驗性冥想的背後,戈達爾對觀眾說的實際上是「你好」。
在83歲高齡的讓-呂克-戈達爾的新作《再見語言》中,《蔑視》遇上了《靈犬萊西》,這位法國影壇仍健在的最年長的「可怕孩子」交出了一篇談論電影、談論世界、談論一切的充滿個性、活力迸發、尖刻銳利的作文。從多種畫面比例的隨性切換,到再次觸電3D,戈達爾用第39部長片作品證明了自己到了這把年紀,還有很多話可說,還有能力變著各種新花樣來表達。影片精悍緊湊的69分鐘好像一劑腎上腺素,再次向觀眾證明了,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在探索和證明移動影像這一藝術形式的多種可能性這件事上,戈達爾的成就舉世無雙。
作為戈達爾繼2001年的《愛的輓歌》之後首部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的作品,《再見語言》的切入點比2010年那部《電影社會主義》要淺顯易懂一些,故事線放在了一對彼此不忠的情侶起起伏伏的感情路上,而導演六十年代的幾部作品就探索過這一話題,包括《蔑視》和《已婚女人》。導演本人在記者發布會上說了這麼一段話:「這個想法很簡單:一個有夫之婦遇到了一個單身男子,他們相愛,爭吵,拳腳相向。」當然,戈達爾的電影從來沒有簡單過,比如說,看完《再見語言》之後,觀眾會疑惑:我們看的究竟是一對情侶,兩對情侶,還是同一對情侶的分裂人格?
影片開始出現了這麼一句話:「缺乏想像力的人在現實中尋找庇護」,而關於後面的內容最貼切的描述,可能在導演本人的理解中,是一次進入導演想像力的現實之旅。在開場的一幕中,一個二手書販子在一個工廠外叫賣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忍尼辛,而邊上無意買書的無知路人開始拿出愛瘋求助度娘。路人甲說:索忍尼辛,不問度娘我也知道。路人乙說,反科技的法國哲學家雅克-埃路依「早就料到了這一切」。在這部不止一次地暗示西方世界已經墮落成為了一個法西斯式的「保姆社會」的影片中,還有其它一些聲音思索著缺乏制約的國家權力及全球經濟失衡等等導演最愛的主題。
上面說的這些可能讓《再見語言》顯得有些沉重,其實並不完全如此,影片的下半部分從一隻狗的眼睛出發來看這個世界,而有一個情節是,一個坐在馬桶上的人說「思考應該回歸到糞便中」,話音剛落,就聽見了排洩的聲音。(算是戈達爾的「阿呆與阿瓜」吧。)83歲高齡的戈達爾顯然對這個世界充滿憂慮,但他也沒有失去自己老頑童的本色,影片不乏各種搞笑亮點和雙關語,單是片名就可以拿來玩排列組合:從「再見語言」到「哦上帝」再到「哦語言」(法語中,「再見Adieu」可拆分為「哦上帝Ah dieu」)。
影片中不乏戈達爾一貫對敏感的無所畏懼(「有沒有可能給非洲建立一個概念?」「社會會不會接受謀殺來作為解決失業問題的一種方法?」),文學引用(阿拉貢、達爾文、福克納、薩特),爆發式的古典音樂片段(貝多芬、西貝柳斯、柴可夫斯基),新聞和經典電影片段(《化身博士》中米利亞姆-霍普金斯在床上玩耍、《吉力馬札羅的雪》中格裡高利-派克和艾娃-加德納充滿渴望地注視著對方)。貫穿始終的是主人公情侶在相愛和背叛各個階段的生活片段,包括可能是自麥可-斯諾的《波長》以來銀幕上最語焉不詳的一場謀殺。也許是對今年坎城上映的諸多史詩電影的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戈達爾在影片中加入了一場古裝戲,情節是拜倫和瑪麗-雪萊在日內瓦湖岸寫《弗蘭肯斯坦》。
3D的使用(這是戈達爾繼去年的短片《三場災難》後第二次使用3D)讓這部影像層次已經足夠豐富的影片,在視覺上達到了新的極致。在常規的立體實效的基礎上,戈達爾通篇都在用兩側分別啟用完全不同的畫面做實驗,呈現出的是一堆奇特的疊加畫面,幾乎像是進入了一個沒有定義的第四元空間。影像本身囊括了清晰、高飽和的高解析度畫面,故意像素畫、模糊化的錄像畫面,精彩的鏡頭組合(包括一個出人意料的、造價奢華的空中俯拍鏡頭),還有泰倫斯-馬力克式的手持風景拍攝。
《再見語言》到底講了什麼?它說了一切,又什麼都沒有說。也許,是狗將成為世界最有靈性的觀察著,或者這本來就是屬於狗的世界;也許,是電影藝術已經來到了窮途末路,或者正在迎來一場革新。與戈達爾所有的力作一樣,影片確切的意義與下面這些融為一體:光影和聲音那令人興奮的起起伏伏、頑童式的挑釁和獨具魅力的哲思。託馬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曾經寫過:「製造結束就是創造新的開始」,因此說「再見」,其實是戈達爾的又一次解構和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