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絲圍欄跨過狼山山頂,從神聖的經幡旁邊穿過,標誌著這座神山也終於變成了人山。站在領地,悠閒吃草的牛羊近在幾十米外,蜿蜒於狼山之間的壯觀「冰龍」上全是滑稽溜冰的綿羊和星羅棋布的牛羊糞,美麗的狼渡灘中安靜越冬的天鵝已不知去向。牛羊踏碎薄冰踩在原本清澈的淺淺雪水中,攪和起一攤攤爛泥。天堂變成了澡堂,仙境化作了險境。
我們目瞪口呆,我不相信原以為最荒無人煙的草原深處會變得如此「繁華」,狼最安全的庇護所變成了最危險的禁地。格林原本隱秘的狼洞與最近的圍欄相距不過一百米,遮蔽狼洞的灌木叢在牛羊擁擠踩踏中早已東倒西歪,這個幾十年的老狼洞洞頂已被踩塌一大半。滿地的牛羊糞便和蹄印下狼蹤全無,狼最後的領地也喪失了。
格林徘徊在狼洞前久久不願離去,他嗚嗚悲鳴著,一個勁兒地刨開塌陷的洞土,一次次往洞裡試探張望,那神情就像大地震後在廢墟中拼命挖掘親人的孤兒一樣。家園破碎,格林不顧一切狂舞著爪子在汙濁的泥雪紛飛中挖出了一道道血跡。我無法相勸更不忍再看,轉臉靠在亦風肩上,淚溼衣襟。在這人類割據的領地,我們再也沒有了歸家的坦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格林,我們還能去哪裡呢?
良久,我和亦風才垂頭喪氣地回到狼山對面亦風搭建的觀測點前。觀測點的小屋門上被人用牛糞和土塊畫了一個大叉,這可能是驅逐令吧,但我們已無心理會這些。
「擴張得太快了,跟半個多月前我來的時候完全不一樣,看來這裡已經被人作為冬季牧場了。」亦風說著,把羊拴進屋裡,回來陪我坐在房前雪地上。他看著對面山腰上還在狼洞前固守的格林,問我:「你覺得狼群還會來嗎?」
我失望地搖搖頭,心頭竟然有種無家可歸的悽涼:「我不知道,這是我和格林找到最荒涼、狼蹤跡最多的領地,也是我寄希望最大的地方,最後的安全地帶都失去,我不知道狼還能去哪兒。」
「真是無處不到,光禿禿的狼山能有多少草啊?連這裡都要放牛羊,人快把草原給壓垮了。」亦風連呼吸都沉重起來。
在這種高寒草甸上,只有牧草一種初級生物,這是一切的命根。草原最主要的三級生物鏈中,初級的牧草、次級的食草動物、高級的掠食動物,哪一個環節缺失了都是致命的。而眼下的草原生物鏈,初級和高級兩個生態環節都在缺失,次級的野生食草動物也不見蹤影,唯有牛羊牲畜漫山遍野。當人們陶醉於牛羊成群的幸福感中時,是否想過任何人工飼養的動物都只具物的外形而喪失物的本質與精髓,人工飼養的數量再多,也不能說明這個物種繁榮興旺。自然是競爭的自然,而這種競爭法則被人類篡改了。
人類總是繁殖對自己有利的生物,消滅自己討厭的生物,卻忽視了自然是不會輕易地創造任何一個生命的——
狼,獵食老弱病殘的牛羊和繁殖過快的食草動物,完成自然法則中對物種優勝劣汰的篩選,保證最優質基因的延續,避免物種退化;
狼,嚴格控制鼠類、旱獺、兔類等動物的過快繁殖對草場的危害;
狼,清理消化散布各處的腐肉和生物垃圾,避免疾病和瘟疫暴發;
狼,在冬季圍捕大型獵物,其剩餘狼食可幫助鷹、兀鷲、狐狸、熊等肉食動物熬過食物匱乏的嚴冬。狼是草原掠食動物中的當家人,所有動物都不同程度地依賴於狼。
狼,不是草原的害獸,自然界最可怕的不是「獸行」,而是「人為」!過度放牧、鼠蟲肆虐、氣候變化、開溝排水,造成草原沙化的四大原因中,哪一個不是人為之災?
格林靜靜地站在我眼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狼瞳仁裡棕黃色的絲絲縷縷糾結成一團枯草,在狼洞守了一下午,格林終於回來了。我們相對無語,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雪砂滾動的細碎聲響。
呆立半晌,格林默默地走過來,把頭一低,埋在了我腋下。我嘆口氣,拍著他的脊背,輕柔地說:「我知道你難受,回來就好,我們共渡難關吧。」
「對!」亦風鼓勵道,「以後再給你找個狼洞!」
夕陽沉沒在遠山後,兩個人一隻狼坐在若爾蓋草原的無邊星空下,傾聽草原的心跳……草原是有生命的,狼的存在是草原自然循環中對過度放牧唯一的自我修復和抵抗,如果連這點兒自身的抵抗能力都沒有了,草原的生命也將燈枯油盡。可是眼前的草原畜牧泛濫、盜獵猖獗,在人類的貪慾和佔有欲下,還有誰能尊重自然的安排,給狼留下生存的餘地呢?
「若爾蓋」的意思是「犛牛喜歡的地方」,可是光禿禿的草原還稱得上「若爾蓋」嗎?狼群還會回到這狼山上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