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野生動物」的故事,在盜獵者眼裡,是利益鏈條上的生存博弈;在野生動物紀錄片製作者德瑞克·朱伯特和貝弗利·朱伯特夫婦的鏡頭裡,是三十年如一日的「絕不幹涉」;而在李微漪和亦風的心裡,卻成就了中國版的「格林童話」。兩位親歷者並不是動物保護的狂熱分子,僅僅因為和一隻野狼的緣分,令他們了解到,野狼的消失,就意味著草原沙化,人類賴以生存的水源將不復存在,彼時的人類甚至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重返·狼群》講述了兩位成都青年——李微漪和亦風救助一隻野生小狼並歷盡艱辛將其放歸狼群的真實經歷。它應該就是那樣的電影,你明明知道會哭瞎,還是會揣著紙巾坐在電影院裡。
李微漪是川西女畫家,亦風是職業攝影師,兩個人加在一起仍然不是高畫質的保證。就像導演亦風坦言,自己是「業餘的」,而畫面的瑕疵、聲音的紕漏並沒有讓故事大打折扣,一次次觸動觀眾熱淚盈眶的是真實到令人質疑的細節,或許對於紀錄片製作者來說,這是再強大的技術替代不了的東西——能夠與拍攝對象熟悉到像親人。
《重返·狼群》做到了情感上與動物的平等,片中的兩個人是「人中之狼」,而小狼格林則是「狼中之人」,這樣的跨物種的情感構建了奇妙又唯一的故事架構,不可複製。
《重返·狼群》格林幼時格林第一次重返狼群之後,帶著重傷回來了,李微漪哭了,亦風說,要麼算了,我們接著養。
「還有什麼比活命更重要的嗎?」他說。
「自由……」她回答說。
在目前為止全國八場點映來看,坐實了影片「催淚彈」的功效,很多人在散場後還久久不願離去,有人提到了片中印象最深刻的這段對話,更多人心繫著野狼格林之後的命運。
命運的開始總是看似隨意。
2010年4月,若爾蓋草原一頭母狼因吞食盜獵者的誘餌毒發身亡,一頭唯一倖存的狼崽,在出生5天後被前往草原寫生的李微漪找到並帶回成都餵養。
在大都市養一隻狼,本身就充滿戲劇性,兩位主人公又性格鮮明,也讓片中出現不少讓人捧腹的場景:
剛回家的小狼崽竟然被家裡小狗欺負的不敢吭聲……
為了不讓小狼咬電線,李微漪在電線上塗滿芥末……
小狼學會自己打開電視,看野生動物紀錄片學習在水裡抓魚,於是小區的池塘遭了殃……
每天夜裡小區裡的狼嚎都驚擾著每一位住戶的神經……
亦風和李微漪分享電影幕後故事。在上海點映結束後,兩位主創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當被問到如何理解狼這種動物時,李微漪很乾脆地說,狼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你可以建議它,但聽不聽是它自己說了算。「為什麼狼字要這麼寫,有人說就是再狠一點,我說才不是,說文解字上就是狼是一個良獸,但為什麼後來狼的形象會這麼不好,關於狼的詞也不是什麼好詞兒,因為是把吃人聯繫在一起,但事實上,人還真不是狼的菜譜,那為什麼人這麼說狼,後來我們感悟到,因為狗可以犧牲自由服從人,而狼不是,狼就是不馴服。」
導演亦風甚至給出了很高的評價:狼,高智商、高情商,智商不比人類差,甚至超過人類,它對你不是愛就是恨,而且不會改變。
「我今天早上還在想這個問題,狼的愛與恨都憑一張嘴,它愛你會舔你吻你,但是恨你,那個牙齒是致命的,它不會去偽裝,尤其我在小格林身上看到我們漸漸在喪失的人性,這種真情在動物身上保留得非常完整,」亦風覺得,格林就是我們的一面鏡子。
為了尋找到狼群,兩人在保護區安營紮寨,艱苦的生活讓他們一次次陷入危機,然而每一次都有格林的真情在默默支持著他們。
因為一次冰雹,李微漪患了感冒,導致了肺水腫,臥床不起的她病情日益加重,不停的咳嗽,格林日夜守在窗外,哀嚎不止。有一天它用頭頂開了窗戶,扔進屋內一截藏了多日的兔後腿,那是兔子最肥美的地方,李微漪不停撫摸流淚的格林,「媽媽不會離開你的。」
《重返·狼群》李微漪與格林在草原睡覺。在觀看的過程中,你能夠深深的體會到李微漪和格林的母子情。
有天李微漪不小心腳踏入冰窟窿中,扭傷了腳不能走路,亦風在很遠的家中無計可施,此時的格林卻跑開了,亦風的鏡頭隨即跟了上去,因為山那頭有牧民在放牧,怕格林惹事,誰料格林找到了一匹帶韁繩的老馬,它咬著韁繩花了四十多分鐘把馬牽到李微漪面前……
在冬天最難挨的日子,物資短缺,李微漪和亦風只剩下壓縮餅乾,有天李微漪找到了格林的藏食點,把整隻兔子拿走,放下了兩塊壓縮餅乾,原本以為格林會生氣的換了藏食點,但此後格林還是會把捕到的食物放到原來的藏食點,自己啃壓縮餅乾。
李微漪說,它知道我們也在挨餓……
1969年,約翰藍道爾和艾斯伯格收養了一隻小獅子,因為長大不能在公寓養了,於是他們只好把它放歸非洲野外,一年後他們再次尋訪時被告知,小獅子已經成為獅子王,不可能再認識他們,可當見到這頭獅子,它先是愣了愣,然後激動的跑過來和兩人熱烈擁抱。
李微漪則沒有這麼幸運,在格林重返狼群之後最後一次見到格林時,格林已成為狼王,有了妻兒,它不再靠近李微漪,只是遠遠的望著她。
但李微漪說,它已經懂得遠離人類,也許這就是野化小狼的最好結局。
《重返·狼群》格林成年紀錄片來之不易,1700小時的素材甚至嚇跑過專業的剪輯師,在《狼圖騰》作者姜戎的支持下,二人開始嘗試將之前拍攝的影像資料進行整理剪輯,把這段真實的故事帶給更多關注小狼命運的人。亦風對記者說,因為是外行,影片也因此經歷了一個曲折的剪輯製作過程,從資金到技術都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七年間,得到了很多朋友的支持和幫助。導演陸川近日也在為電影發聲,稱讚「這是一部令人尊敬的電影,展現了野生動物生存的現實境況。」看到觀眾的反饋,亦風由衷感嘆,「這些年的艱辛很值得。」
據悉,電影《重返·狼群》將於6月16日在全國各大院線上映。
【對話】
澎湃新聞:七年的時間,二位各自心中最大的感動分別是在什麼時刻?
亦風:我們在尋找狼群,面臨即將放棄的那個艱難時刻讓我們遇到了狼群,那一刻真的是到現在都記憶深刻。
李微漪:我永遠都記得第一次看到格林的眼神,還有它重返狼群和我告別的眼神。
澎湃新聞:片尾只交待了格林被抓就戛然而止,格林現在怎麼樣了,它還活著嗎?
亦風:我們得知格林被抓,又跟蹤去尋找,我們後來得知格林依然活著,而且當上了新一代的狼王,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今天我聽到觀眾在鼓掌很欣慰,我們讓格林回去,不光是讓它回去,而是讓它活下去,讓這個物種延續下去,影片後三分之一大家能夠看到它並不安全,不光是格林,那一群狼時時刻刻都生活在危險之中。
李微漪:所有的動物都生活在擠壓之中……
亦風:我們就是有這樣一個理想,就是建立中國第一個野生狼群的保護區,那樣在幾年當中這個物種不會從若爾蓋草原消失掉,如果物種消失掉了,草原也就沙化了。其實你在上海,不要覺得好像沒有關聯,若爾蓋草原是長江最大的水源地,上海是長江的入海口,咱們喝的四杯水,四分之一是來自若爾蓋,每個上海人就都和那裡有關係。和格林共飲一江水。
關於格林重返狼群的細枝末節,李微漪把它寫在了《重返·狼群2》的書裡面。因為篇幅有限,所以停留在那個地方。本來我們就想做成上下部,所以上部結尾會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但是光是剪第一部就剪了六年,拍攝只用了一年。所以我們決定先把第一部拿出來,但是可能讓觀眾更安心一點,我們可能會稍微做一些改動。
澎湃新聞:影片成本有多大?
李微漪:從一開始養小狼就沒想過花多少錢,把它當孩子一樣,誰養孩子還算成本啊,後來到了草原,之後想到要做電影,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重返·狼群》上海站宣傳活動澎湃新聞:我非常喜歡你們片中的對話,尤其導演在影片中表現得很冷幽默,平時生活中也是這樣嗎?還是說為了影片效果後期製作的?
李微漪:他就是很逗。
亦風:我們拍的時候並沒有專業的設備和專業的錄音師,都是機載話筒,可能風一吹就聽不到了,但是我知道當時說了什麼,我就在之後重新錄入,也很少,我們的片子都是第一視角,沒有第三者,這樣觀眾才有更強的參與感。
李微漪:他其實就是天然呆,平時也說話慢悠悠的……
澎湃新聞:我也很奇怪,當你在望遠鏡裡看到李微漪腳崴了動不了,你為什麼不去搭救她?
亦風:這裡有個背景我要交待一下,因為前面有牧民來找麻煩,要把格林帶走,所以我要盯著格林,她就擔心,就好比自己的孩子跑了闖禍了,說不清了,我一方面用攝像機拍下來當證據,格林是去了你的牛群,但是沒有闖禍,結果它做出了那樣的舉動,它走到馬面前我還沒反應過來,但是它叼起韁繩,我都汗顏,我為什麼沒想到,所以如果沒有這個鏡頭,我給大家講你們都不會相信。
澎湃新聞:關於「自由」的那段話是後期配上去的還是原本拍攝時就產生了?
李微漪:原來就有。
亦風:我們經常探討這個問題,到了那一刻,主題才有更深刻的意義。格林剛到草原的時候,撒歡的跑,這就是天性被釋放出來了,它的靈魂就是自由的。
澎湃新聞:當時格林在城市裡走丟時並沒有說明是如何找回來的,
李微漪:對,很多突發事件我們並沒有能力去一一記錄下來。鏡頭沒有補錄,除了錄音會補錄。當時格林在街上,就在車子底下轉來轉去,最後它是被堵在一個十字路口的中間,一個交警在喊,哪家的狗,快來領走,我已經感覺格林心都要跳出來了,在他的眼裡,那些車子都是猛獸,然後它只能仰天長嘯。
澎湃新聞:所以那次走丟成為你們送它回草原的動因嗎?
亦風:動因之一吧,它真的不適合在城市生存。
澎湃新聞:在剪輯時有沒有很棒的素材被迫拿掉,能否舉個例子?
亦風:我們粗剪時就不斷的做減法,我們只能呈現關鍵的小故事,書裡面寫得比較詳細,書和電影構成了完整的《重返·狼群》。
李微漪:書裡面寫的是影片裡沒有的,但影片裡有的沒有寫在書裡面,因為寫出來沒人信。
《重返·狼群》格林與狗捕食澎湃新聞:深入保護區有沒有想過後果?畢竟是一種完全野生環境。
亦風:剛到的那晚比較害怕,因為真的伸手不見五指,但有格林在,我們感覺和狼是一夥的。
澎湃新聞:在片中你教格林抓鼠兔,識別腳印和糞便,相當專業,是有了格林之後去研究的,還是之前就有這方面的了解?
李微漪:我之前就了解,還並不淺,我本來就畫野生動物的,對各種野生動物都比較了解,除非特別冷門的,比如你畫野生動物,你必須對它的食性、生存環境、它的骨骼肌肉牙齒都要了解的特別細,不能說畫出來經不起推敲,我以前看過其他畫家畫過一群狼,畫面美感上是沒有問題,但是那一群狼就有四個品種,森林狼、北美灰狼、西伯利亞狼幾種狼在一起,然後中間還有一隻烏鴉,都不是一個生存環境也能夠畫到一起來,可能他覺得沒問題,但是我覺得那樣的畫是經不起推敲的,可能這就是奠定了我們這個紀錄片的基礎。
澎湃新聞:之前採過一個拍藏狐的導演,她告訴我說現在呼籲保護野生動物,都是保護一個品種,這很不對,應該強調整個生態環境,你們怎麼看?
亦風:我們呼籲建立野狼保護區,為什麼我們會提狼,因為狼在草原上是食物鏈的頂端,保護了狼群,也就保護了下面所有的食物鏈。因為食物鏈完整,生態也就完整,因為沒有狼,大量食草動物就泛濫成災,電影也表現到了一點,但是不深,食草動物泛濫,下一步直接影響到草原沙化。
李微漪:在草原上,不管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都得依靠狼,草原上沒有更大型的動物,狼一方面控制食草動物的數量,食肉動物到了冬天全靠跟著狼,撿狼的剩食來過冬,那個地方冬天八個月,所以大量動物都是依靠著狼。還有草原上的腐屍,沒有狼及時清理,瘟疫就來了。2013年爆發了一次巨大的口蹄疫,成千上萬的牛羊屍橫遍野。但是狼群很少了,來不及處理。那個時候才想到狼。
亦風:還有禿鷲也是跟著狼。
澎湃新聞:所以下一部是在進行中嗎?
李微漪:第二部素材已經有了,我們本來想做上下部,但是我們做第一部就做了七年,我們不想再等七年,也許那時候電影院的設備都放不了我們這個片子了。所以我們先把第一部拿出來,或許更多人關注後,我們不會再孤軍奮戰了。
亦風:我心裡想的是,格林已經七歲了,應該在它的有生之年電影能夠上映,雖然它看不見,但是我還是在片尾寫上了,謹以此片獻給格林和若爾蓋草原,這應該是我們對它的一種承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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