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環球科學
詹妮弗·杜德納
剛剛,美國生物學家詹妮弗·杜德納(Jennifer Doudna)與法國生物化學家埃馬紐埃爾·沙爾龐捷(Emmanuelle Charpentier)因對新一代基因編輯技術CRISPR的貢獻,摘得今年的諾貝爾化學獎。
去年5月,杜德納接受了《環球科學》專訪,為我們講述了CRISPR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故事。杜德納認為,在未來10年裡,CRISPR將更加融入生活——從我們吃的食物到醫生給我們推薦的治療方案,CRISPR都可以在其中發揮作用,它的應用將覆蓋整個生物世界。
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杜德納和紹斯塔克一道做出了一個重要發現。1989年,他們發現某些RNA不僅能夠指導蛋白質的合成,還具有催化功能,這一發現改變了人們對RNA的認識。除了這個發現,杜德納在紹斯塔克實驗室的還有一個收穫。她在實驗室經常看到,作為生物學家的紹斯塔克會讀一些跟眼下研究並無多大關係的論文,比如應用數學。興趣廣泛的紹斯塔克讓杜德納逐漸認識到,只有足夠好奇、涉獵足夠廣泛,「看得見整間屋子,你才能抓住藏在角落裡的科學發現」。而這一點,對她的研究生涯產生了深刻影響。
拿到博士學位後,杜德納前往1989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託馬斯·切赫(Thomas Cech)的實驗室做博士後研究。在這裡,她同樣做出了重要發現:與切赫一同確定了一種重要的RNA分子的三維結構。
2002年,杜德納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獲得教職,擔任生物化學和分子生物學教授。正是在這裡,關於基因編輯的故事開始了。
2005年的一天,杜德納接到一個電話,來自吉莉恩·班菲爾德(Jillian Banfield)。後者是杜德納的同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地球和行星科學教授。她在研究一所廢棄礦場裡的微生物時,在它們的基因組裡發現了一些重複的DNA片段——這些片段就是規律成簇的間隔短回文重複序列,英文名的縮寫為CRISPR。班菲爾德想知道CRISPR有什麼用,於是她給正在研究RNA的杜德納打了電話。
杜德納立刻被這一現象吸引了,她也想弄清楚CRISPR在細菌中有什麼作用,於是開始尋找相關線索。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杜德納和同事發現,CRISPR有點像人類的免疫系統,能夠記錄曾經入侵的病毒的遺傳信息,並儲存起來,形成「記憶」。
2011年3月,杜德納前往波多黎各首府聖胡安參加美國微生物學會會議。在這裡,她第一次見到了法國微生物學家、遺傳學家埃馬紐埃爾·沙爾龐捷(Emmanuelle Charpentier)。兩位科學家在交流時發現,兩個實驗室居然都在研究CRISPR,並且後者也剛開始研究CRISPR系統裡面的一種特殊蛋白質,叫做Cas9。很快,兩位科學家就決定開展合作。杜德納派出了資深的博士後研究員馬丁·伊內克(Martin Jinek),和夏彭蒂耶一起工作。
合作也許是科研最好的催化劑。幾個月後,他們就弄清楚了CRISPR系統中Cas9的工作原理。作為細菌免疫系統的一部分,CRISPR系統能產生攜帶病毒遺傳信息的RNA序列。接下來,這段RNA序列就能引導Cas9蛋白,在細菌DNA分子上找到入侵的病毒DNA序列,並把它剪掉。
清楚的工作原理是從發現到發明的橋梁。杜德納和沙爾龐捷很快發現,細菌CRISPR系統裡的RNA能引導Cas9剪掉任一特定的DNA序列。並且,這種方法在很多物種的細胞中都能工作。他們意識到,一項新的基因編輯技術誕生了!
這項研究發表到《科學》雜誌上之後,立即引起了全球性的關注。與其他基因編輯技術相比,CRSIPR操作簡單,成本低廉,並且無比高效,因而很快就在世界各國的生物實驗室中得到了應用。對於CRSIPR的普及速度,就連杜德納本人都感到吃驚:「我們剛剛發明出來,大家就開始使用了。」
除了研究,CRISPR也在其他領域引發了變革。長期以來,農業領域的科學家通常都用人工選育的方式來培養新的作物品種。這種方法不僅耗時,而且不一定能獲得想要的性狀。但利用CRISPR,科學家就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改造農作物的基因和性狀。這樣的前景也讓商業界看到了巨大的機會。2018年成立的Pairwise公司打算用CRISPR技術,讓水果和蔬菜口感更好,更加適合直接食用,提高它們在年輕人中的受歡迎程度。目前,Pairwise公司已經拿到了超過2500萬美元的投資。
醫學是CRISPR的另一個重要應用領域。醫生很早就知道,一些遺傳疾病是基因突變造成的,如杜氏肌營養不良症(DMD)。在這類患者中,由於基因發生了突變,參與肌肉收縮的蛋白質的合成量不足,患者的肌肉將逐漸萎縮,直至完全喪失運動能力。目前,DMD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只能依靠藥物減緩病情惡化,但CRISPR或許能改變這一局面。一些製藥公司正在試驗兩種治療方法,一是嘗試修復突變的基因,讓它產生正常的蛋白質;二是切除突變所在的DNA片段,這樣產生的蛋白質雖然功能不全,但仍能行使一定功能。
《環球科學》:你如何看待CRISPR的重要性?
杜德納:CRISPR能輕易地改變任何生物的遺傳信息,甚至包括人類自身。它的準確性和高效性深刻改變了基礎研究,為生物學、農業和醫藥帶來了很多新的研究方向和發現。比如,科學家開始用CRISPR技術來尋找特殊疾病的治療方法,製造新型可再生生物燃料,以及培育對環境更耐受的經濟作物。
現在,即便只有很少的生物學知識的人也能使用CRISPR。美國和歐洲的一些中學已經把這項技術作為學習內容,學生們甚至可以動手操作。一家公司還推出了一款不到200美元的CRISPR實驗套裝,讓使用者在家就能編輯酵母的DNA。CRISPR帶來的改變是巨大的。當然,我們需要更加負責地去使用這項技術。
《環球科學》:鑑於CRISPR的便捷性和廣泛應用,它能否成為基因編輯的終極工具?
杜德納:除了CRISPR,其他能切割DNA分子的蛋白質還有鋅指核酸內切酶(zinc finger nucleases)和類轉錄激活因子效應核酸酶(TALENs),但它們都更加昂貴,而且耗費時間。
在基因編輯中,CRISPR只負責一半工作。當某段DNA序列被CRISPR切除,細胞中的天然蛋白質就會嘗試修復DNA分子,通常是添加或切除一些DNA序列。目前,科學家仍在研究這樣的DNA修復過程,了解其中的原理並加以控制。在治療遺傳疾病時,這一點是必須要考慮的。另一方面,科學家也在開發更好的傳送方式,讓CRISPR在進入細胞後更精準地發揮作用。CRISPR還不完美,仍有改善的空間。
《環球科學》:CRISPR技術對未來還將產生什麼影響?
杜德納:在個性化醫療領域,CRISPR技術推動了多款個性化藥物的發展,幫助病人獲得更好的治療。在未來的幾年裡,通過修復基因突變,CRISPR還有望治癒一些嚴重的遺傳疾病,如鐮狀細胞貧血。現在有很多研究團隊和公司都在研究這個方向,並且有望在不久的將來找到治療方法。如果他們獲得成功,我們就能用CRISPR去治療其他單基因突變導致的遺傳疾病。
我們現在面臨的挑戰,是如何把CRISPR工具傳送到細胞或組織裡面。所以,從這個角度考慮,血液疾病可能是用CRISPR治療的首選,因為我們能把血細胞取出來,在體外進行基因修復後再送回體內。在接下來的10年裡,CRISPR將更加融入生活——從我們吃的食物到醫生給我們推薦的治療方案,它的應用將覆蓋整個生物世界。
《環球科學》:你目前在做哪些研究?
杜德納:在我的實驗室裡,我們主要有4個研究方向:第一,研究CRISPR系統的結構和工作原理,包括CRISPR系統如何獲取病毒的DNA片段以及CRISPR系統如何利用RNA定位需要剪切的基因序列;第二,利用基因組分析方法,在不同微生物群體身上尋找更有效的基因編輯技術;第三,將CRISPR用於病毒檢測(如HPV病毒);第四,用CRISPR編輯動植物細胞,達到治療疾病或提高主要農作物產量的目的。
在加利福尼亞州創新基因組學研究所(Innovative Genomics Institute, IGI),我們主要研究CRISPR在生物醫藥、農業、微生物學、科技和社會方面的應用和影響。另外,鑑於CRISPR的廣泛應用,我們也在推動科學家與經濟學家、公共政策研究者、法律制定者開展對話,來充分了解CRISPR對我們社會造成的影響。
《環球科學》:你還對哪些研究感興趣?
杜德納:我最近注意到了這樣一項研究,就是將尼安德特人的部分基因導入在體外培養的人類細胞。我想了解的問題是,注入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後,單個細胞會有什麼變化?我們能否從中發現尼安德特人與我們的不同之處?
這項研究非常有趣,而發現CRISPR的故事也很好地說明了,支持以興趣為驅動的基礎生物學研究,有可能會推動人類社會的下一次重大突破。所以,我很期待上面這項研究得到讓我們眼前一亮的結果。
《環球科學》:最近一段時間,你做了很多演講,也寫了一本書,呼籲對CRISPR技術加強監管。科學界在這方面取得了哪些進展?
杜德納:在一開始,我非常不適應公開談論CRISPR的影響,但我逐漸認識到我必須站出來。因為我參與發明了這項技術,因此需要承擔更多責任。
跟很多顛覆性的技術一樣,CRISPR有能力大幅改善我們的生活,但也可能帶來一些未知的影響。我們正在與法律制定者密切交流,建立更有力的預防措施,確保CRISPR技術的使用是安全的、負責的。同時,政策應當在技術的發展和限制之間尋求平衡,避免產生阻力。
我相信,我們有能力建立有效的監管措施,讓CRISPR繼續在治療遺傳疾病、農作物改造和物種保護等領域發揮作用。
《環球科學》:CRISPR技術的出現,離不開團隊合作。你怎麼看待科研上的合作?
杜德納:我在一所公立大學工作,因此會和本科生、研究生一起工作。所有人的背景都不一樣,即便如此,大家仍能共同工作。因為合作對科研的成功至關重要。實際上,我們社會中很多重大的科研進展,都是多學科合作的結果。在我的實驗室和創新基因組學研究所,我們倡導開放、合作的工作方式,積極與其他優秀的研究團隊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