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裸色》訪談
麥勒畫廊中國總監MZ=夢卓 藝術家LG=李鋼
MZ:先說說這個展覽的題目吧。
LG:這個展覽叫《裸色》,我想先從裸色這個名字說起。其實裸色的意思講的就是肉身,就是像身體跟靈魂的關係一樣,肉身也就 是靈魂載體。裸色其實有點像膚色,但聽到裸色這個名字的時候,你會感覺到它指的是事物的本體,這一點比膚色要深入。裸色,其實說白了就是人的本色,我用「裸色」這個詞來引申——作 品的「肉身」,也就是作品自身的「物質性」概念。「物質」和「物質性」其實是兩個概念。「物質」是構成作品的材料和媒介,比如畫布、顏料,等等......這些都是物質,它們是非常具體的東西,只有這些東西被主觀 地融合到一起時,才可能形成繪畫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一堆顏料擺在那裡,靠它自己是無法形成繪畫的。所以繪畫是通過人參與以 後,讓這些物質重新產生物質性以後才出現的。
「物質性」這個概念其實是有別於傳統的繪畫性,也就是通常我們看的油畫裡的圖像, 包括圖像裡面可能有的隱喻、象徵,或者表達的內容。除此之外,繪畫性還可能強調手感、技法、顏料,習慣等。然而,「物質性」這個 東西強調本體現實,也更接近於它自身。「物質性」一直是我繪畫的三個系列裡面最至關重要的點。像我的第一個系列「洗掉繪畫」系 列,當時在2008年做作品的時候,我的想法就是不要讓一張畫受制於圖像的隱喻和象徵。一張畫如果沒有一個圖像作為它的主題的 話,這張畫是否成立?所以我乾脆就把畫洗掉了。洗了以後我發現它還是一張畫,它從圖像回到了自身。對於「洗掉繪畫」系列來說,至 關重要的是放棄了圖像,讓繪畫本身退到了自身本體、畫布,還有顏料最後糾纏在一起的那個東西。
MZ:但是顏料已經被洗掉了。
LG:對,顏料被消除掉了,底料也消除掉了,但這個布也已經不是以前當初的那個布了。它多了一層東西,就是剛才說到的「物質性」 這個東西。顏料沒了,但「物質性」出現了。所以這個東西在我另外的「質感繪畫」系列和「草圖」系列裡面,就起到了一個最基礎的奠定作用。
MZ:這個系列是一直持續進行的麼?比如說你現在依舊會做「洗掉繪畫」這個系列?
LG:會的。
MZ:你從2008年開始到現在一直持續做這個系列,現在去做「洗掉繪畫」系列,和2008年剛開始去做「洗掉繪畫」系列有區別麼?因為 從本身技術操作層面來說,就是你用之前畫好的一張畫,然後把這個畫的顏料和底料移除,然而你已經不是以前的你了。你也創作 了其他的作品,有了不同的經歷,對於這種一直持續進行的創作,你後期的創作,或者是等你成熟以後的創作,和你一開始的創作有 沒有什麼區別呢?
LG:有區別。
MZ:是你主觀感受上的區別,還是操作手法的區別?
L G:其實都有。但是核心沒有改變,我發現裡面除了當時我意識到的圖像和時間以外,我後知後覺明白了裡面一個至 關重要的點——也就是繪畫的自身這個概念。所以它才持續這麼長時間,每個階段我都有不同的感受。被洗掉的畫也 是我早先畫的,我2008年洗掉的是我2006年的畫,或者2011年洗掉的是2009年的畫......
MZ:其實是有一個時間上的滯後的。
LG:對,而且現在因為我也做一些概念性比較強的裝置類作品,所以「洗掉繪畫」也做的不多了。特別是像去年,我也就做了一張,因 為也沒有什麼可以被洗的老畫了......
MZ:所以你不會特意去為這個系列作品創作新的繪畫,都是洗的老作品?
LG:對,都是老作品。
MZ:比如說你整理倉庫的時候發現哪張,就拿出來洗掉。
LG:沒錯。
MZ:我還發現展覽中這個系列的作品,有些作品可能之前的痕跡多一些,斑斑駁駁似乎還能看出些什麼,或者還能隱約看到之前的 底料,有的就完全被洗掉了,洗得很徹底,這是根據洗之前繪畫本身的形態來決定嗎?
L G:我最早在雲南有一些繪畫比較偏古典,或者表現主義那種風格的,這些畫的底子製作比較複雜,自從2008年來北京以後做底就沒有那麼複雜了,所以洗得也比較乾淨徹底。
MZ:所以是由之前的繪畫的狀態來決定的。
LG:其實主要取決於我當時畫畫做底的方法。直接畫法洗得就很乾淨,如果刷了很多層底,那可能就不那麼容易洗掉,有很多顏料 洗不掉。
MZ:「洗掉繪畫」的標準是什麼?洗到什麼程度就停止了?那個邊界如何界定?
LG:就是已經洗到不能再洗為止,再洗就破洞了,也繃不起來了。
MZ:咱們聊聊如何從「洗掉繪畫」系列到「質感繪畫」系列的吧。
LG:到2011年的時候,我還是想做一些油畫上的嘗試。後來我意識到,可能我在表達油畫的時候,我的核心點還是在油畫自身的結 構。但那時候我不知道「物質性」這個感覺,我也表達不出來,只能靠著感覺來。
MZ:其實「物質性」這個概念是你走到今天,回看三個系列,你才覺得你在探討什麼,對不對?
LG:沒錯,逐漸才意識到「物質性」這個概念在我作品裡的重要性,這個詞很關鍵,當時我考慮到的是如何讓油畫回到自身,回到它 的結構,回到它的質感。所以這個系列的繪畫,就叫「質感繪畫」。那質感是什麼呢?無非就是筆觸、顏料跟畫布咬合在一起的感覺。 當時我理解到這一步的時候,我就決定要去織一張布,織一張能把油畫質感強調出來的布,並不是為了放大圖像,所以才做了「質感 繪畫」這批作品,去尋找布作為載體和顏料結合後所產生的「物質性」。這兩個系列緊密關聯具有完整的線索性,當然單從視覺表面或 材料習慣上看是看不明白的,那你肯定會感覺到不同。
MZ:你強調了「質感繪畫」的「物質性」,但是當你展示出這個作品的時候,你也期待觀眾去體會繪畫性麼?比如說感受畫面帶來的愉 悅和讀取圖像上的信息?是否仍希望觀眾把它當成是一件繪畫作品去欣賞?
LG:當然可以的,因為不管是「洗掉繪畫」還是「質感繪畫」,首先最後我回到的還是繪畫自身。這張畫在這裡,我追求和研究的切入點 是以「物質性」的角度來研討繪畫,而不是去歌頌它的圖像隱喻或者繪畫性,但同時它是又包含了繪畫性和圖像這些因素的。
MZ:所以只是你作為創作者的角度不同,進入的方式不一樣。
LG:是的。
MZ:所以儘管你的切入點是從「物質性」進入,但是最後呈現給觀眾的還是油畫作品,觀眾還是把這些作品當成畫來看。
LG:歸根結底,還是繪畫。只是我追求的價值出發點不是從圖像和繪畫性哪裡,而是從繪畫的肉身、現實、本體的角度來出發的。
MZ:這個「質感繪畫」系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LG:2012年開始嘗試,後來2013年在我的個展展出了。
MZ:我記得2017年差不多就完善了這個系列,一共做了5年。
LG:對,在那個階段,我還做過各種視覺嘗試,也有一些沒有進行下去,直到我開始編織畫布,我覺得我找到那個東西了。
MZ:我記得當時這個系列一開始的時候還有隻做底子沒有繪畫的,對不對?當時那個作品感覺就是從材料出發的,沒有繪畫語言在 畫布上,是非常寶貴和勇敢的嘗試。
LG:那是這個系列最初的階段,我後來覺得還是缺少了一些東西,其實缺少的就是人的參與和顏料、材料的融合。
MZ:當時我們討論這個系列作品的時候總是提到放大的概念,你把畫布本身的結構放大了,然後再把某個圖像的局部畫在這種特 殊的畫布上,好像兩種材料在同時放大,相互咬合。後來隨著你的創作發展,咱們不再討論放大這件事了,好像它也不再是一個核心 問題了。
LG:對,質感這個概念有點抽象。任何一幅畫,水墨也好,素描也好,都存在不同的質感,但要以質感為主題就不太好呈現了。另外 觀眾看作品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看這個圖像到底是什麼,大家在介紹我這個系列的作品的時候也繞不開圖像。當然圖像確實也放 大了,這是事實,但不是核心,只是作品裡包含的一部分。
MZ:我發現你給繪畫作品命名的時候都是比較具體的。你是希望給你的觀眾一些基於繪畫主題的提示嗎?
LG:我希望通過具體的名字把觀眾拉回到畫面上來,回到觀看繪畫的習慣上。這樣比較嚴謹些。
MZ:那「洗掉繪畫」也是如此嗎?
LG:對,尤其是掛在牆上後,別人看到「洗掉繪畫」的時候,不管觀眾怎麼看,最終他還是會以看繪畫的這種感受去看它,觀眾不會把 它當成一個裝置看。不管是洗掉顏料拋除了圖像的牽制,還是編織畫布強調油畫的質感,最終都落到了繪畫的「物質性」上。
MZ:然後從「質感繪畫」系列這麼厚重的感覺,一下就過渡到了輕盈的「油畫草圖」系列。
LG:就像我前面說的,其實核心問題都是一個。到了「質感繪畫」這部分,這麼多年我覺得已經很成熟了。如果再往下做的話,我怕變 得過於安全過於扁平,所以就應該多有一些突破才是。既然我在意的是繪畫本身,那肯定還會有別的路徑也能到達。後來我的油畫 草圖啟發了我,不管是畫家還是雕塑家,畫出草圖的那一瞬間記錄著一種衝動,一種未完成的衝動,是一種可以繼續深入和改進的狀 態,草圖裡面充滿了希望、激情、對錯,還有繼續被推敲的可能,我覺得這種感覺只有草圖才會有,這種草圖特有的狀態就是來自於它自身。我想把草圖獨特的感受呈現出來,我把整幅油畫草圖連同畫底和畫布的邊界都當做了作品的主體,最後我創作出了關於「油畫草圖」的創作。
MZ:那這一系列應該叫衝動系列。
LG:只強調衝動的話又離繪畫的「肉身」太遠了。我在面對油畫草圖的時候,其實往往也會面對這種感覺,看起來似是而非的圖像, 最後演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作品。草圖的圖像是一個游離的狀態,它不是一個特別確定的東西...也許只是把你第一創作感受記下來的 一個筆記。這個時候我就在想,要怎樣才能控制住這個感覺呢?我就覺得應該還是回到油畫上來看。油畫的底子、草圖,畫布的邊 界,甚者連鉛筆勾的那個標準的框子,這些層次都會給你感覺到有一種想把它繼續工作下去的感覺,這幾個步調其實已經具備了繪 畫自身的結構。於是我就做了這個系列的第一件作品《火烈鳥》。
MZ:所以這個底其實就是你畫油畫的時候,你刷底沒刷完的時候那個狀態。然後鉛筆的那個格子也是輔助你找形的時候的狀態。 然後那這個畫法也並不是那麼飽滿......就是等於你把這個在未完成期間的各個因素結合到一起?
LG:其實有點像一個畫家剛起完稿正要開始深入創作的時候叫停了他,然後再把他的畫拆下來,再給他繃大一點那種感覺。所以這 個系列的作品就是我把草圖蘊含的衝動,藝術家要去經營一張畫的那種欲望,包括畫布的邊緣和畫底都呈現在觀眾眼前,所以才會 有幾層底料的過渡,還有圖像的那種滴滴灑灑的那種一系列的感覺。
MZ:明白,「油畫草圖」系列還會繼續下去嗎,還是已經相對完善了?
LG:還會繼續,因為現在我正在挖東西,這個系列才剛剛開始,所以還會接著做。除非我找到一個更有意思的突破口,也能夠把我要表達的繪畫的「物質性」的這個東西表達出來......
MZ:最後說說裝置和繪畫的關係吧。
LG:說到繪畫的話,這三個系列最終都落到了「物質性」上。前提就是「物質性」這東西說起來好像很容易,但其實是值得多想一想的。 從哲學的角度來說,「物質性」是認識世界的基礎,「物質性」是精神性的載體是精神性的體現。如果沒有物質來顯現精神的話,這個世 界就是個虛無的。聊「物質性」的意義就是為了更好的顯現精神性。
而回到我的裝置,通常很多人覺得我是一個特別擅長用材料,或 是觀察生活很細微的藝術家,但是再繼續追問我怎麼善於用材料了,好像大家也沒說得太清楚。我是擅長運用材料的材質呢?還是 材料的特性呢?還是說材料後面的社會意義呢?好像都不全是,現在我能感覺到,其實也就是我擅長做的,就是藉助作品後面的「物質性」來表達一種感受。比方說我的2015年的作品《斯芬克斯》,就是用石膏,頭髮,鋼鐵製作的作品,作品裡討論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這並不是說明我就擅長使用石膏或者鋼筋了,最終在作品完成以後,作品裡逐漸出現的大面積鐵鏽花紋,不正是作品自 身「物質性」的最好印證嗎?「物質性」在我的裝置作品或者其它概念性作品裡面,它都是一個共同的基礎詞彙。回到繪畫來說,繪畫與 裝置在這裡都是相輔相成的關係,都是同一種母語講述的不同故事。
2020年5月20日於北京宋莊李鋼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