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是一種傳統文體,由「楚辭」發展而來,經漢賦、魏晉抒情小賦、唐代律賦,到宋代經歐陽修和蘇軾等人的創造和發展,成為便於寫景、抒情和議論的散文賦。
賦,簡言之是從「楚辭」發展而來。其實,遠在《詩經》中就有賦、比、興的藝術表現手法。「賦」就是直接抒寫和鋪陳。這應該是賦作為一種文體最早的源頭。「楚辭」,尤其是屈原的《離騷》,在賦的發展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在「楚辭」中句式更加自由,完全脫離了《詩經》中四言為主的表現形式,作者可以根據思想和內容表達的需要控制句式的長短,鋪陳的形式隨處可見,使賦作為一種文體趨於成熟。「漢人將屈、宋諸作皆目之為賦」,屈宋的文章對漢代文人有重要的影響,以至於在漢代出現了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劉向等非常著名的楚辭作家,這說明漢賦是在屈原、宋玉騷體賦的基礎上發展的。到了兩晉南北朝時期,出現了駢體賦。駢體賦文採華美,但形式重於內容。到了唐代,受唐詩格律的影響,出現了律賦。律賦過於工整,限制了思想的自由表達。到了宋代,經過歐陽修和蘇軾等人的努力,保留傳統賦體的特質和情韻,吸收散文的筆法,打破賦在句式、聲律、對偶等方面的限制,創造了更便於表情達意的散文賦。蘇軾的這兩篇《前後赤壁賦》就是宋代散文賦的精品,既體現了宋代散文賦的特點,也體現了蘇軾散文賦特有的藝術風格。
首先分析前後赤壁賦的共同點。前後赤壁賦寫的地點相同,都是黃州赤壁磯,在《前赤壁賦》中是「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在《後赤壁賦》中是「復遊於赤壁之下」。寫的景色相同,都是大江月夜;在《前赤壁賦》中寫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在《後赤壁賦》中寫道「江流有聲,斷案千尺」。寫的出遊形式相同,都是好友作陪,泛舟江上,飲酒賞月;在《前赤壁賦》中寫道「於是飲酒樂甚」,在《後赤壁賦》中寫道「於是攜酒與魚」;這麼好的江山月色,沒有好酒助興,沒有好友作陪,只是一個人出遊,豈不是寂寞?
然而不同的首先是寫作的時間,一個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初秋時節,一個是「是歲十月之望」的孟冬時節。因時間不同,景色也有差異。在《前赤壁賦》中的初秋時節,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景色,在《後赤壁賦》中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景色。於是,連作者也禁不住說「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看來因季節的變化,景色差異還是很大的。雖是好友作陪,在前後赤壁賦中作者與好友的互動形式也有差異。在《前赤壁賦》中,與好友主客對答,作者的興致很濃,以至於「餚核既盡,杯盤狼藉」;而在《後赤壁賦》中,只以主客對答的形式引起月夜出遊,而在遊玩的過程中,作者一個人「攝衣而上」,「蓋二客不能從焉」,在這裡作者離開朋友,一個人在孤獨的遊玩,這可能也襯託了作者的心事和孤獨的心情吧。
主客對答是傳統賦體的形式。在《前赤壁賦》中,作者與友人「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客人吹起洞簫,「其聲嗚嗚然」。蘇軾本來「飲酒樂甚」的心情被這「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給打破了。蘇軾於是「愀然」,「正襟危坐」的問起客人「何為其然也」。為什麼要吹的這麼悲傷呢,這不是影響我們欣賞眼前「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的景色嗎?於是筆鋒一轉,自然而然的轉接到主客問答的文章主體之中,引出了蘇軾和客人對眼前景色不同的體驗和感悟。客人在蘇軾「吾與子之所共適」的體悟中「喜而笑」,客人已然領會了蘇軾的心情。在這裡,蘇軾以主客問答的形式,表達是一種物我兩忘的情懷。哪裡有什麼客人,那其實那是蘇軾的同神異體的化身罷了。蘇軾難道不知道赤壁是曹孟德的失意之地嗎?只是通過客人的口,說出另一個蘇子瞻要表達的心情罷了。
同《前赤壁賦》主客問答佔文章的主體,引出主客對眼前景色不同的思辨不同,《後赤壁賦》中的主客問答,更主要的是引出蘇軾一個人的遊玩和感悟。在文章的開頭,作者「仰見明月,顧而樂之」,心情還是不錯的。蘇軾與客人「行歌相答」,引出「有客無酒,有酒無餚」的主客問答的內容,為下文「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做鋪墊。數一數主客問答的字數,也就區區六十八字,全然沒有《前赤壁賦》中用兩大段的篇幅去描寫的情形。可見,雖是主客問答,卻因文而異。在這裡,主客問答只是為了引出蘇軾一個人的遊玩、一個人的感悟,表現蘇軾一個人的如「孤鶴」一樣的孤獨心情。
通過《前後赤壁賦》的比較閱讀,我們可以看出,雖然主客問答是賦的一種寫作形式,但是在具體的文章中也是因文而異的,作者可以根據行文的需要合理安排主客對答在文章中的比重,不因詞害駭意。一切形式都是為內容服務的,表情達意才是文章的根本。
在文章開頭闡述賦的發展的時候,說賦到了宋代經過歐陽修和蘇軾等人的創造和發展,成為便於寫景、抒情和議論的散文賦。可見,到了宋代,賦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了。雖然還有以前賦的特點,但是變得更加易於表情達意了。而蘇軾又是宋代繼歐陽修之後的一代文宗,散文賦的出現一定有蘇軾不可抹殺的功勞,他在散文賦的領域一定是駕輕就熟,遊刃有餘的。而這兩篇《前後赤壁賦》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就是因為他集中體現了蘇軾的藝術風格,體現了宋代散文賦的特點。而這裡,我們著重分析《前後赤壁賦》中寫景、抒情和議論相結合的寫法。
蘇軾不虧是藝術大師,有著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他的寫景言簡意賅,寥寥數語,就可以刻畫的非常傳神。如《前赤壁賦》中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替天」;如《後赤壁賦》中的「人影在地,仰見明月」、「江流有聲,斷案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都是寥寥數語,卻描寫的如詩如畫。看到這樣的文字,仿佛身臨其境,如在眼前一般。蘇軾擅長寫景,也常常為景色所動。於是「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作者被眼前的景色所動,居然恍恍惚惚有羽化登仙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寫景生情,融情於景,情景交融。這是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有的感覺。同《前赤壁賦》中被景色感動的喜悅的心情不同,在《後赤壁賦》中表達的是一種悲傷的感受。文中寫道「攝衣而上」、「蓋二客不能從焉」,作者是一個人爬上山巖,觀望孟冬月下的景色,爬到高處,為眼前景色所動,「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孟冬之夜,蕭瑟的風,冷颼颼的吹著,草木震動了,風聲在山谷中回應,冰冷的水擊打著巖石。一個人在月下,看著這樣蕭條的景色,難免會生出悲涼的感覺來。於是,「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觸景生情,想想自己的遭遇,能不心生悲涼嗎?!這樣自然而然的融情於景,不著一點痕跡,若不是非凡的語言駕馭能力,一般人實在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除了寫景抒情,更重要的是通過寫景抒情來抒發心中的感受,傳達自己的思想。在這方面,前後赤壁賦還是有所不同的。在《前赤壁賦》中,蘇軾將自己的感受通過主客問答表現出來,這裡更多的是被景色所動的喜悅之情。作者雖然被貶官黃州,政治上受挫,內心十分苦悶,但是眼前的江山風物還是給了他極大的慰藉。[5]而在《後赤壁賦》中,這種慰藉似乎就沒有了。雖然也是有酒有客,地方還是那個地方,但時節已經不是那個時節了。《前赤壁賦》中所表達的那種「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感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適有孤鶴,橫江而來」、「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的孤獨感。在《前赤壁賦》中還興之所至與客人談玄說理,而在《後赤壁賦》中有的只是一個人的孤寂。仕途坎坷,人生境遇,如絲如影,揮之不去,棄之不絕。江山還是那個江山,朋友還是那些朋友,可是誰能了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心情呢?雖然身處江湖,但是心繫天下。然而,於國於民卻使不上力,這樣徒然的心情誰能理解呢?
要寫一手好無文章,自然離不開修辭手法的運用。蘇軾作為宋代繼歐陽修之後的一代文宗,對修辭手法駕輕就熟,對詞語的選擇極富錘鍊之功。用今天的修辭理論來說,蘇軾在選詞造句的過程中做到了「準確樸實、簡潔有力、新鮮活潑,生動形象」。[6]具體來說,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等。蘇軾在句式的選擇方面也注意整句、散句以及長短句的結合。如「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就是短句與長句的結合。如「舉酒屬客,宋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就是散句與整句的結合。這種句式的長短整散的變化,錯落有致,增加了語言的節奏感。其餘像平仄的安排,音節的協調在行文中也有運用。除了句式和音韻的選擇外,蘇軾還注意了修辭格的運用,增加語言的表現力。如「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就是運用了對偶的修辭手法。如「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就是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如「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則是運用了排比和對偶的修辭手法,一連串的動作, 「履、披、踞、登、攀、俯」等,把蘇軾「攝衣而上」的情景刻畫的活靈活現。
作為藝術全才的蘇軾,在詩、詞、歌、賦、書法及繪畫等各個領域都有出色的表現,也難怪歐陽修看到蘇軾的文章後驚嘆不已,讚嘆蘇軾道「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歐陽修的讚嘆也是事出有因,不無道理的。
今天讀蘇軾的《前後赤壁賦》,通過比較閱讀,遊走在蘇軾用語言構築的藝術世界,感嘆他駕馭語言的天才,學習他謀篇布局,遣詞造句的能力,對鑑賞古代的賦體散文,對提升文章的構思及寫作能力,會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