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幹和我們去過山西的朋友裡,雲哥是特別的一個。他特別高,鑽起低矮的沙棘灌叢簡直就是要了老命;他做動物分類,研究蝮蛇,幾乎每次知道我們出外勤都得特意囑咐,幫我找找蛇啊。他命大,被咬了四次仍然倖存。如今,他還沒被毒死,依然生機勃勃,說起動物分類,已然是一名老司機了——
雲哥第一話:隨貓盟初探山西
我第一次去山西,是2013年8月下旬,我跟隨黑鸛小昭、大貓前往山西晉中的一處林場,檢查林中的紅外相機。
那是華北豹的棲息地,我曾看過大貓在這裡拍攝到的蝮蛇照片,便滿懷希望地去碰碰運氣,希望能碰到我研究的蝮蛇——幾十年來,中國北方蝮蛇的分來還是一片混沌,那時「三北(東北、華北、西北)」地區的這一類蝮蛇統稱「中介蝮」。
山西的山地,雲哥攝
行走山間,動物活動的痕跡比比皆是。一天早晨,我們開著車子,突然一隻淺黃棕色的小狍子蹦蹦跳跳地穿過了路邊的的灌木叢,只有羊羔那麼大。而幾百米外另一個山頭,一隻母狍子正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不斷地向我們的方向張望。可能是小狍子的母親吧!它不放心自己的孩子到處亂跑,跑到高處尋找,卻剛好被我們撞見了。幾秒鐘的對視後,母狍子也轉身消失在樹林中。山路邊散落著雉雞換掉的舊翎毛,不一會就能攢一大把。藏在草裡的雉雞還會突然從腳邊「咕咕」叫著飛起來,嚇我們一跳。
路邊到處都是野豬拱破草皮的痕跡。溪流旁還有野豬挖出用來洗澡的泥坑。雲哥攝
被華北豹製成便便的狍子,雲哥攝
這條路上,我還發現了一條拇指粗細的糞便,裡面紅褐色的狍子毛清晰可辨。在這深山老林子裡,能吃掉成年狍子的,也就只有豹子了。
狍子、野豬、野雞都是豹子的食物來源,「儲備糧」如此豐富,豹子想必吃穿不愁吧!
遇到了華北豹的腳印,卻沒遇到華北的蝮蛇。
那是我第一次跟著貓盟踏足華北豹的領地。雖然沒找到蝮蛇(為這個我還喝了好幾天悶酒)。但是頭一次接觸紅外相機,看著紅外相機抓拍到的野生動物們悠閒自得的身影,也算長了不少見識。
紅外相機記錄下的山西野生動物
也許是華北地區的蝮蛇真的太稀少吧!從2011到2015年,這幾年我先後去了遼寧、吉林、黑龍江、北京、河北、陝西、甘肅、內蒙古、青海、新疆、山東……幾乎踏遍了三北地區,去尋找全國各地的蝮蛇,每個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收穫,唯有山西的蝮蛇就像一團迷霧,始終是若即若離。
雲哥第二話:舉毒臂探山西得永生
2015年,我碩士剛剛畢業,總算有了幾個月的閒暇。8月初,我決定第三次前去山西碰碰運氣,就算再找不到蝮蛇,就算是去跟豹子道個別吧!出發前一天晚上,照例打理家裡飼養和準備做實驗用的蛇。也許是出發在即,心已經飛出了千裡之外,那天手腳毛毛躁躁的……結果——我——被——蝮——蛇——咬——了!臨出發的那天晚上!
雲哥工作照,攝於蛇島(想看臉的,務必讀到最後擼到彩蛋!)
講真,我到現在也沒能回憶起來我是怎樣被咬的(被咬後智商直降100點),一切來得太突然,在轉移一條懷孕母蛇的時候,稍不留神,左手食指上就傳來了一陣短促而犀利的痛感,我渾身一震,腦子「嗡——」一下炸了,我分分鐘意識到:「我擦,糟了,出大事了!」
那是一條懷孕的成年雌蛇,蛇在懷孕時,幾周、甚至幾個月都不會進食,毒腺中積累了大量高濃度的毒液。它這一口,相當於把這一陣子的「積蓄」全「送給」我了。雖然有時候毒蛇咬人是不會排毒的,俗稱「幹咬」,但是我這次沒那麼幸運。愈發腫痛的傷口讓我打消了僥倖心理。我抓緊一切時間擠血,用肥皂水清洗傷口,用燒紅的針頭清理傷口周邊的毒液,打電話聯繫醫院的藥局找血清……
西伯利亞蝮指名亞種,雲哥攝
這一圈折騰下來,我才想起來明天還要去山西,我在糾結是放棄山西行程住院打血清治療,還是。可是事情就偏偏趕得這麼寸:本市的幾家大醫院的血清全都告罄了!如果一邊住院保守治療,一邊等他們從外地調過來,那就意味著,山西的行程至少要推遲一個多星期。
撂下電話,大概過了十分鐘,我發現我似乎低估了蝮蛇蛇毒的「威力」。傷口已經開始腫脹,硬得一點都不能彎曲,牙洞處開始不停地滲出暗紅色渾濁的血水,脹痛無比。同時,我身上逐漸出現了全身症狀,胃裡也開始翻江倒海,不斷乾嘔。最最尷尬的是,無論怎樣喝水,膀胱脹得多麼大,都無論如何尿不出尿來(此處省略若干表情包)……
開車取藥的路上,我買了幾瓶冰鎮礦泉水,冰凍的瓶子呼著冰疙瘩就往傷口上招呼,一來減輕疼痛,二來減緩傷口的腫脹。這時候喉嚨也因為淋巴結腫大處於半堵塞的狀態,連水也喝不下去了。
長島蝮的毒牙,雲哥攝
汗珠開始順著額頭和臉頰淌下來,汗水流進眼睛,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習慣性地用右手擦拭嘴角和眼角的汗,卻惹來了更多的麻煩——因為右手幾分鐘之前給左手擠過血,手指上殘留了一些帶著蛇毒的血,碰到眼角,眼睛腫了;碰到嘴角,嘴也腫了——我瞬間變成了一個「嘴歪眼斜」的病人。我強忍著開車,每過幾分鐘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總算拿到了一些蛇藥。
吃過藥後,我癱在床上時已經差不多到了凌晨一點。這時候差不多腫到了大臂。我決定再休息一晚,再決定明天是繼續趕路還是去住院。
那真是一個難忘的夜晚,痛得睡不著,只好把冰礦泉水瓶子和凍魚拿出來敷在手上,困得實在受不了,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不到半個小時又痛醒,再堅持半個小時左右又睡著,就這樣睡了醒,醒了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後面四、五天都是這樣過的夜,有時候不得不靠去痛片來暫時緩解)。
蝮蛇咬傷的第一天,第三天,半個月後,一個月後。彩圖視覺衝擊太大。雲哥體貼地給你們調成黑白的了。
也許是吃的藥多少起了點作用吧,天亮以後噁心嘔吐的症狀消失了,喉嚨的腫脹也有所緩解,最重要的是小便回復了正常,看樣子是不會有生命危險了,只是手上多出了一連串的血泡,可能是由於傷口的組織液凝固,堵住了傷口,無法繼續排出,所以憋出來的吧!這時候我做了一個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繼續啟程去山西!(如果在北京轉車途中再有什麼突發情況還可以去治蛇咬傷更專業的304醫院)。
貓盟插句話:「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科(zuo)研(si)大(bu)無(yao)畏(ming)精神!」
這一路火車十幾個小時,手臂一直腫脹,黑紫色的血一直順著傷口往外流,差不多一個小時就把紗布全都浸透了。左臂只要稍稍放低,就立刻覺得腫痛難忍,只好一直舉得高高的(持續舉了一周)。一路上不知道換了多少紗布,總算到了目的地,住進了山西臨汾一農村朋友的家裡。
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是什麼
經過一天一夜火車上的折騰,總算逮著了個炕頭,我一個午覺睡到下午三點,看手上傷勢已經不再惡化,就坐不住了,於是挎著相機,搭乘當地朋友的摩託車去山裡轉轉。
雖說正值八月,可是,午後斜陽,山風陣陣,行走在山中並不炎熱。這一轉不要緊,山路還沒走出一公裡,我的目光左右掃描著可能有蛇藏身的地方,掃著掃著,一個黑褐色的身影出現在山路旁的石縫間,緩緩蠕動——蝮蛇!那正是我從13年苦苦尋找至今的傢伙!當時的興奮心情,現在用任何語言描述都是蒼白的——只記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本來腫痛的手瞬間脹得更痛了……來不及多想,我用戴著防刺手套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把它託起,放到相對空曠的地方拍了一些照片,然後小心地把它裝起來。
在山西發現的蝮蛇,雲哥攝
山西之行,我陸陸續續拾獲了一些路邊被車軋死的蝮蛇屍體和石縫中的蛇蛻,這已經完全可以滿足我分子實驗的需要了,而抓到的活蛇在測量過數據,剪掉一點鱗片作為提取DNA的材料之後也就拿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放生了。
這幾號標本看似得來全不費工夫,卻是我苦尋兩年一無所獲,甚至為之一度消沉和沮喪、借酒澆愁的幻想啊!如果說,這次的野外收穫是來自一次說走就走,人品爆發的旅行,那麼所謂的「人品」我一「攢」就是兩年,所謂的「人品」,是我冒著被蛇咬死、咬殘的危險,生扛著沒有住院,拿半條命換回來的。
蛇傷的恢復和後遺症
大概過了半個月,左手的腫脹逐漸消退,一個月以後,手上的皮膚和肌肉壞死的部分結成了硬硬的痂,再過一個星期逐漸脫落,指甲也跟著脫落,不過好在緊接著又長出了新的。手指總算恢復了原貌,美中不足的就是指甲比以前少了很多彈性,更容易崩裂。指尖的末梢神經由於蛇毒的損壞,有一小片區域失去了觸覺。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受到了蛇毒中神經毒成分的影響,在後面的幾個月,我的反應比以前遲鈍了一些。記性也不好,經常忘事。
山西的蝮蛇,大貓攝
事後,我查閱了一些有關蛇毒的醫學資料,竟把自己驚出一身冷汗——那些令我痛苦的症狀,樣樣都可能要了我的命:尿不出尿,是因為蛇毒中的肌紅蛋白堵塞腎小管,時間久了會導致急性腎功能衰竭;而喉頭淋巴結的腫脹(也就是常說的「喉頭水腫」)一旦完全壓迫呼吸道,便會導致短期內窒息而死;紫黑色的血水是被破壞了的血細胞融合在血液、組織液形成的,如果大量的血細胞被破壞,血細胞中的鉀跑進血漿內,血鉀驟然升高也可能會致命——細思極恐,也是無比後怕。今後是再也不敢冒這個險啦!
第三話:滿血復活重修訂山西蝮蛇,與華北豹齊名
山西之行滿載而歸,我做研究所需要的樣本也籌集得差不多了。毫無疑問,去野外尋找它們雖然只是第一步,但卻是最艱難、最吃力的一步。接下來我開始了各種研究工作:飼養觀察、形態測量比較、DNA提取、擴增、測數據、構建系統發育分析等等,最終獲得的數據才能夠支撐一篇文章的主體。
第一排:西伯利亞蝮指名亞種
第二排:阿拉善蝮
第三排:華北蝮
最終的實驗結果證實了我最初的猜想——山西的蝮蛇果然與眾不同。
事實上,我國「三北」地區的所謂「中介蝮」,其實並不是同一種蝮蛇:不但形態上差異巨大,它們的生活環境、生活習性和地理分布區域都有很大的區別。最重要的是它們在基因的層面也有很大的差異,是三個不同的物種,分別是西伯利亞蝮指名亞種,阿拉善蝮和華北蝮。
西伯利亞蝮指名亞種,雲哥攝
西伯利亞蝮指名亞種分布於東北的大、小興安嶺和內蒙古東部,一般棲息在草原、低山丘陵環境中。
阿拉善蝮,雲哥攝
阿拉善蝮則主要分布於我國西北地區,多見於荒漠環境。
蛇洞中的阿拉善蝮和黃脊遊蛇,雲哥攝
華北蝮,雲哥攝
華北蝮主要沿太行山脈分布,多棲息於山中灌叢、高山草甸等環境。
華北蝮幼體,雲哥攝於陝西
山西、陝西和北京門頭溝地區的蝮蛇大體上是沿著華北地區太行山脈連續分布的,它們屬於同一個物種(Gloydius stejnegeri)。不過那時候它們還沒有一個像樣的中文名字。取個什麼名字好呢?
我考慮再三,一來因為它們主要分布區位於我國華北,二來這種蝮蛇很多地方與華北豹同域分布,最終決定給它們取名叫做「華北蝮」。
「三北」尋蝮蛇的旅程隨著文章的正式發表也基本上告一段落。說起來,如此大費周章、跋山涉水又被蛇咬,最後只是為了給這些蛇定一個連它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名字,這樣看上去多少有些偏執。其實,所謂動物分類學,看似枯燥乏味,代價龐大,收穫甚微,其中最吸引人的或許是其過程,而不是結果,讓每一個分類學工作者堅持的理由或許是:為了自己鍾愛的類群,走遍天下。
部分文字和圖片發表於《博物》雜誌2013年11月刊及《動物學雜誌》2016年10月刊。
PS:關於被毒蛇咬傷,第三次被咬的雲哥做出了非常危險的錯誤示範。請不要參考,更不能抱僥倖心理效仿生扛,蛇毒帶來的機體損害遠遠不止我們能夠通過感官上直接感受的這麼點,更多的內在傷害,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不同的毒蛇,毒性千差萬別,毒量有多有少,甚至咬到不同的位置也會帶來不同的結果……所有毒蛇都是有毒的,這看似一句調侃的廢話,然而耐人尋味。之後我們會再請雲哥和其他靠譜人兒科普被毒蛇咬後,應該怎麼辦。
歡迎掃碼讚賞雲哥
一個人,走過多少路,翻過多少山,挨過多少咬,只為替華北蝮正名
只為給華北蝮正名……然而華北蝮本身並不知道「華北蝮」是啥意思。靈魂畫手雲哥 繪
這兄弟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不要迷戀雲哥,被帥到請直接打賞!
再說一遍,所有毒蛇都是有毒的。被蝮蛇咬過四次的雲哥說,這句話一定要用句號結尾,才能表示淡定從容,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