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慧，陽泉市作家協會會員，河底鎮文聯主席。有小說、散文發表於《娘子關》《陽泉晚報》《郊區周刊》等刊物，主要作品有小說《十斤雞蛋》《金魚》《崖柏》《娥姑》《老馬》《橘生》《心燈》等，文風樸實，語言生動。作者在基層工作多年，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素材，作品多反映農村現實生活。崖柏
白狗
單位後院有幾間高大的房子，房子舊了，牆皮有些剝落，房頂做過幾次小的修繕，粗大的煙囪穿過屋頂，伸向鄉村湛藍色的天空。房子外的空地上堆著炭塊，種著芫荽，兩隻貓咪在芫荽叢裡打盹。房子是單位的食堂，食堂大師傅姓周，五十來歲，兩個孩子都在讀書，正是用錢的時候，平時周師傅兩口子住在食堂旁邊的宿舍裡，節省了一部分開支也免去了跑家的辛苦。食堂常有剩飯剩菜，村子裡飢餓的貓狗常來覓食，偶爾飛來幾隻麻雀，在剩飯桶裡啄食幾口，迫於貓咪的覬覦，麻雀們會匆匆地飛走。我習慣在工作的間隙向後院張望，看後院的櫻花開了又謝，看木槿花的葉子落進了土裡。
秋天去了，冬天轉眼間到來。鄉村的冬天不只是寒冷，更有死一樣的寂靜和蕭殺。樹木掉光了葉子，乾瘦的枝椏在冬陽微弱的氣息裡靜默不語。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後，白狗來到了後院，在後院安了家。
白狗是一條雜種狗，形體矮小，皮毛凌亂。白狗的左眼患了白內障，走起路來慢慢吞吞，像一位年邁的老人。白狗的主人住進了樓房，將白狗遺棄在了大街上。白狗白天在垃圾桶裡覓食，晚上蜷縮在商店臺階的拐角處瑟瑟地挨到天亮。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白狗拖著飢腸轆轆的身體，步履蹣跚地走在人行道上，每看到一個行人，白狗總要下意識地躲閃，低頭、夾尾，卑微和恐懼成了白狗的常態。遇上冷酷行人的大聲呵斥，白狗會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其狀狼狽、悲慘，讓人不忍直視。就在這個冬夜，同事霞和白狗相遇了，白狗悲哀無助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霞的心，讓這個菩薩心腸的女子整夜寢食不安。同樣是生命，這個生命正在經受的苦難也深深地震撼了另一個生命。第二天清晨，霞把奄奄一息的白狗帶到了單位。
老周夫婦並不歡迎白狗。周嫂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症，每晚要靠安定入睡。周嫂所住的平房被前面的主樓遮擋，陰冷潮溼，人住著極不舒服，再沒有空閒的房間為白狗搭一個窩了，但礙於霞的情面，周嫂沒有當面拒絕。周嫂畢竟是女人，看到白狗跌跌撞撞地走向她的那一刻，周嫂也掉下了眼淚。這是一隻多麼卑微的狗狗啊，它皮包骨頭，腿腳不停地打著顫。周嫂勉強收留了白狗，可它能不能熬得過冬天，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後院有兩棵長了幾十年的櫻花樹，白狗就蜷縮在高大的樹冠下，周嫂又找來幾件舊衣，為她絮了個簡易的小窩。櫻花樹後面就是平房，周嫂擔心白狗半夜裡吵鬧，驚擾到她孱弱的睡眠。白狗也仿佛懂了周嫂的擔憂，在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夜裡，呼嘯的北風不停地吹啊吹，草木、枝椏、孔穴都發出了「嗚啊，嗚啊」的聲音，唯有白狗忍受著嚴寒，倔強地一聲不吭。也許它受慣了人們的白眼，也懂得了人們的好惡，它將自己的傷痛和恐懼深深地掩藏起來，它已經歷過無數個寒冷的冬夜，現在有了一個簡陋的小窩，它非常知足，作為回報，它要還給周嫂一個香甜的夢。
上午，白狗躺在後院最不顯眼的地方曬太陽，面對後院裡的人來人往，白狗始終低著頭，對這個世界，它沒有過多的欲求，活下去是它唯一的欲求。幾個月下來，曬夠了太陽的白狗，微閉的眼睛慢慢張開，凍僵的身體漸漸復甦。中午食堂開飯，它踱步到食堂門口，眼巴巴地盼著一口殘羹剩飯，食堂人多，喜狗的人夾幾筷子飯菜丟在它面前，它歡歡喜喜地迎上前去，大口大口地吞咽，滿心的感激和滿足。也有厭狗的女人，目露兇光，使勁地敲打飯碗追著白狗滿院子跑，白狗就躲在角落裡，好長時間不敢靠近食堂。
周嫂可憐白狗，在泔水桶旁放了個空碗，人們吃剩的飯菜會倒入碗中，白狗雖食不果腹，但也不會再度挨餓，有時也能遇上吃飯挑揀的人，將不適口的飯菜全部倒給了白狗，白狗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能夠飽餐一頓是白狗此時最大的奢求。剩飯滋養了白狗的身體，它的毛色逐漸有了光澤，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剩飯也滋養了白狗的精神，閒暇時白狗也去追逐麻雀、攆攆貓咪，漸漸地白狗也有了一副好狗的模樣。
周嫂平時做著五六人的飯，周末回家要照顧兩個讀高中的孩子。周嫂身體不好，她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白狗。嚴格地說，白狗只是後院的寄居者，周嫂並不是白狗真正的主人，可白狗卻把周嫂當成了主人。我們單位一下班，後院就剩下了周嫂兩口子，為了打發這難捱的寂寞，周嫂就去廣場散步。老周是個古板的男人，有時間了倒頭睡覺，從不陪周嫂去散步，兩口子為此沒少拌嘴，有時也偷偷地抹幾滴眼淚，大部分時間只好一個人去。自從白狗來到了後院，周嫂的散步就不再寂寞，一人一狗的散步方式成為周嫂辛苦一天最好的慰藉。每當散步累了時，周嫂就低著頭和白狗說話：你的主人為啥不要你了？你給人家惹禍了？白狗似乎聽懂了周嫂的話，它抬起頭看一眼周嫂，又低下頭慢吞吞地走路，小小的身影在夕陽下分外恓惶，作為一隻狗，它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更無法決定自己去哪，它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主人」手裡，它從不選擇主人，主人卻有全力選擇它收養還是拋棄。
很快，白狗對周嫂的認同就到了依賴的程度，白狗和周嫂幾乎形影不離，就連周嫂上街買菜白狗也跟著，厭狗的商家就有了意見，商家怕白狗嗅過的蔬菜無人問津，怕白狗偷吃了店裡的食物。周嫂跟人家說白狗很乖從不偷吃東西，店主還是排斥白狗。周嫂想攆走白狗，白狗卻死犟著不走，一次拋棄就差點喪了命，它已經承受不起再次拋棄。周嫂沒法了就撿起石塊扔它，白狗竟然不躲不閃，幾次險被石塊擊中，白狗狐疑地看著周嫂，臉上寫滿了委屈，白狗又變回了剛來時的卑微，它再也不敢停留夾著尾巴往回走，不時地回過頭看看周嫂，眼睛裡似乎有了幾滴濁淚。對於白狗來說，人心似海，變幻莫測，它怎能參得透這變幻莫測的人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狗成了後院動物界的主人，它卻從不以老大自居。偷食的貓咪來了，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貓咪們翻撿。麻雀一跳一跳地啄食地上拋灑的米粒，它頭枕著花池的邊沿呼呼地睡去。沒人知道白狗的年齡，它像一位看淡了紛擾的老者，安然自在與世無爭。然而好景不長，黃狗這隻像妖姬一樣的母狗的到來打亂了白狗本該四平八穩的生活。
黃狗也是一隻流浪的土狗，剛來後院時，它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妮子。後院是流浪狗的集散地，它們吃幾口剩飯就離開從不久留。鄉村到處都有果腹的食物，犯不著和白狗爭奪地盤。可偏偏黃狗來了後就再也不願離開。白狗仔細地打量著黃狗，圍著黃狗的身子嗅了又嗅，那時黃狗還是個小不點，矮矮的個子瘦弱的身子骨，耳朵抿到了腦門後，尾巴獻媚地左右搖擺，黃狗清楚要留下就要盡力討好白狗，白狗最終默許了它的留下，但留下並不代表著完全接納，一到飯點白狗就死死地霸住飯碗，黃狗站在距白狗半步遠的地方，像個懂規矩的小丫環低眉順眼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人看不慣白狗的霸道，夾幾筷子飯菜仍給黃狗，黃狗猶猶豫豫地不敢上前，白狗一個健步衝過來，將飯菜佔為己有。白狗還將黃狗趕到平房和山牆的一個夾縫裡，不許黃狗露面，黃狗就像個隱居者，在夾縫裡一躲就是幾天。黃狗的到來徹底改變了白狗，原本無欲無求的白狗變得貪婪、自私，面目可憎。
白狗的恃強凌弱並沒有阻礙黃狗的成長，不到半年黃狗就成為一隻個子高挑毛色純正的母狗，個子高就有優勢，能輕易吃到桶裡的剩菜，腿長跑起來飛快，就會把白狗遠遠地落在後面。白狗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可黃狗從沒有過出格的舉動，它一如既往地謹慎小心，在它看來白狗才是後院的主人。每天，除了在和暖的陽光下曬暖，它們還一前一後去村子裡散步。黃狗年輕跑在前面，白狗老了跑幾步就呼哧呼哧地喘粗氣，黃狗就放慢了腳步這兒聞聞那兒嗅嗅，等著白狗追趕上來，黃狗還不時地回頭瞅幾眼白狗，白狗就緊跑幾步跟上黃狗。有了黃狗的陪伴，白狗的日子變得豐富多彩，有滋有味。
轉眼間又到了秋天，農曆八月一個收穫的季節，狗狗們到了戀愛的季節，白狗也收穫了愛情，黃狗正式成為白狗的狗妻。黃狗在成為白狗妻子的同時，也招來了一大群公狗。黃狗追求者眾多，白狗就成了眾矢之的。白狗年老體衰，哪裡是年輕公狗的對手。一隻捲毛狗和一隻黑狗成為白狗的競爭對手。捲毛霸道倔強，日日夜夜守候在黃狗身邊，不準白狗靠近黃狗半步，白狗稍稍挨近黃狗，捲毛就目露兇光，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吼」，一連幾天，三隻狗就這樣彆扭地呆在一起。捲毛厭惡白狗，一半是因為白狗的衰老，一半是因為白狗的眼疾。在動物的世界裡，物競天擇、優勝劣汰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面對捲毛的霸道守護，黃狗委屈地看幾眼白狗，狗臉上寫滿了無奈和哀愁。捲毛能夠嚇住年老體弱的白狗，卻嚇不住身強力壯的黑狗。黑狗——一條賊眉鼠眼的獅子狗，趁著捲毛不留神的空檔，爬上了黃狗的後背。黑狗的突然偷襲激起了狗狗們的憤慨，捲毛首先發起了攻擊，捲毛照著黑狗的屁股狠狠地咬了一口，黑狗疼痛難忍，從黃狗背上跌下想趁亂溜走，黃狗一肚子的怨氣正沒處發洩，黃狗反過身子，一口叼住了黑狗的脖子，捲毛和黃狗同時向反方向撕扯，險些活扯了黑狗。捲毛像一臺瘋狂的機器，照著黑狗的腰部發瘋似地咬去，最終，渾身是血的黑狗掙脫了捲毛的撕扯，向馬路對面狂奔而去，險些撞上了行駛中的貨車，黑狗就地打了幾個滾，跌跌撞撞地過了馬路，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對面的土坡。面對這弱肉強食、鮮血淋淋的現實，白狗清楚自己的實力，自己根本不是捲毛的對手，只能看著捲毛入侵它的地盤，霸佔它的嬌妻，白狗的內心有著說不出的悲涼。
成群結對的狗狗聚攏在黃狗身邊，頻繁地出入後院、前院，它們隨心所欲地坐臥、打鬧、狂叫，單位被攪擾得煩不勝煩。直到有一天，它們成群結對地進了辦公樓，在垃圾桶裡翻撿，在大廳裡肆意奔跑，響亮的犬吠聲在空曠的辦公樓裡分外刺耳，大家紛紛走出辦公室，探尋這聲音的來源，領導也聽到了這震耳發聵的狗叫，領導安排小分隊的後生們每人手持一根木棒，要將狗狗們打死。後生們精壯彪悍，血氣方剛，又有領導的指示，他們個個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水，別說是打死幾隻狗易如反掌。狗狗們慘了，它們奪路而走四散奔逃。捲毛被一個後生的棒子打中了腦門，瞬間腦漿四濺，即刻死於非命。黃狗沾光腿長，轉眼間跑得不見蹤影。白狗老了跑不動了，眼看要被亂棍打死，恰巧老周騎摩託經過，老周好說歹說，散了一整盒的紫雲才從後生們手裡救下了白狗。老周將白狗抱上了摩託，白狗全身戰慄，縮成了一團。老周摸著白狗蜷縮的身體說：貓狗有一百條命，今天你既躲過了這場大禍，今後你就安心地呆著，再莫想那些身外之事……
後來，黃狗再沒回後院，或許它已流落他鄉，或許它已命喪黃泉，後院只剩下孤零零的白狗，血雨腥風已過去，一切了無痕跡。在後來的日子裡，白狗總是以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眼前， 它不再急切地追著人們的飯碗討一口吃食，它整天整天地躺在櫻花樹下，就連麻雀跳到它臉前眼睛都不眨。
白狗的一生已然成為傳奇，傳奇的發生從來不靠個體的努力，它是由無數個偶然組成，一個偶然就會改了我們的命運，人況且如此，何況一條狗……
責任編輯：楊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