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只能生產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觀念。」這是柴契爾夫人曾經的逆耳之言,也是中國幾代影人試圖打破的刻板印象。在第二十六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學術論壇上,這句話被來自上海交通大學的李亦中教授引用。4月8日,來自國內外的五十多位業界知名專家學者匯聚北京師範大學京師學堂,就「道路、經驗與模式——全球視野下的新中國電影七十年」這一主題展開研討。
論及中國電影中呈現出何種國家形象和文化符號,北京大學張頤武教授坦言「作為社會的訴求,觀眾的訴求,對國家的改變,其實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這個過程未必都是穩步前進的,從上世紀一路走來的中國電影,透露出強大的文化自信,對域外電影由仰視的視角逐漸轉為平視甚至有意的俯視性,也因此自動屏蔽了世界、社會、人性更豐富、更細膩、更深刻的諸多景觀。
《流浪地球》改寫原著,國族意識被嚴重強化
對於中國電影如何去認識觀眾和如何認識自我想像,張頤武教授用三部電影做了闡釋。
新舊中國之間的電影《烏鴉與麻雀》一方面講述市民受到國家力量的阻止,另一方面這些人也渴望新生活,要在新生活中脫胎換骨;1959年《今天我休息》表現出國家怎麼樣介入市民生活裡全面管理,甚至通過善良的意願達成市民們無數的意願;2018年的《我不是藥神》出現一個新的想像:70年代以來國家全面管理成果在電影中全面融入,在市民社會、社群連結無法拯救自己疾病的時候,最後國家出面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市民社會不斷內在要求和國家回應之間構成的一個非常完整的過程。
「國家和電影的關係變得更豐富、更加富有彈性,匯流的過程改變華語電影整個結構。」張教授對此說道。
《流浪地球》呈現出另一種匯流形態。香港電影基本是中國大陸電影的一部分,已經沒有純粹香港電影,內裡有大量互相滲透的過程。《流浪地球》裡面大量外籍演員,臺灣、香港演員完全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來,在這個意義上,華語電影等於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影。
他接著說道:「雖然香港和臺灣還有自己的電影工業的一點依存,但結構性的改變已經有了非常巨大的轉變,這個轉變是一個新的共同文化的轉變,恰恰跟我們觀眾的改變密切聯繫的,國家現在有了跟更加豐富的意味。」
對於國家意識,國防大學副教授詹慶生從另一層面給出很有力度的觀察。《戰狼》系列、《湄公河行動》和《紅海行動》等新主流電影顯示出中國電影關於世界圖景的想像發生的重大變化,一種強化國族指向的趨勢正在形成。《流浪地球》對於原著的改編更強化來了這樣的趨勢。例如,原著的聯合政府被模糊化,最終在關鍵的節點上,是由中國空軍發揮了決定性作用,拯救了地球。
他注意到:「全新的國族下形象以及它透露出來的全新文化自信,有它的歷史性、合理性和必然性,但是同時也帶著先天的明顯的局限性,強烈的國族指向在藝術和思想上導致了大量的簡化、提純甚至簡單粗暴,它自動屏蔽了世界、社會、人性更豐富、更細膩、更深刻的景觀。」
在這個意義上,新主流電影中的國族想像潛伏著內在的矛盾和背離。北京大學教授王小川接過話題說道:「大家剛剛沉浸在春節檔《流浪地球》、《瘋狂外星人》對美國形象的嘲弄,但是他揭示了這裡面背後的問題,一方面我們成功的嘲弄了外國人,一方面把自己建構起來了。」
被濫用的「東方美學」,如何講好中國故事?
「如何完成一種情感有效的轉換,其實是流行文化影響人最有效的一個方式。」這是北京電影學院鍾大豐教授在題為「講述以情動人的中國故事」的討論中強調左中強調的觀點。
回顧中國電影70年,鍾教授發現電影真正能夠和觀眾情感發生聯繫的時候,往往是最能夠產生影響的時代。包括對於謝晉的爭論,都表明了每個時代都在建構一套自己對時代特定的情感溝通方式。
他總結道:「中國電影要走向世界,要影響人的時候,靠什麼?其實不是靠某些多激進的理念、多先進的理念,越理念化反而越會遭到自我保護機制的反省,相反變成情感化的交流,可能會對作品的傳播有更大的影響力,而這方面其實是我們認識中國電影經驗時需要關注的。」
另一方面,在面向海外、講述中國故事的中國影片中,浙江師範大學副教授餘韜副教授注意到一個出現頻率異常高的詞彙——「東方美學」。不管是《妖貓傳》、《我不是潘金蓮》,或再往回推的更多影片,東方美學似乎成為當下中國電影用於吸引海外市場最熱門的一個表見。然而,其中關於東方美學內核的呈現,細看之下都是沒有內容的:
「看到的是浮誇的標籤,一些表面的符號和一些早已過度開發的歷史和視覺元素。用這樣的內容展示出來的東方美學何以走出國門,吸引觀眾,何以傳達東方精神,進而呈現出在文化上的差異性、多元性和吸引力?」在餘教授看來,《流浪地球》和《戰狼》並不一定是優秀的中國故事,「它的內核,它的敘事範式和意識形態隱喻是美國式的。」
最後,餘教授以中國災害神話的敘事核心為例,「中國並不在於強調人對神的被動服從,而在於主動徵服災害,中國洪水神話中治水母題和獲取農耕文明的母題在世界洪水神話中是獨一無二的,這其實恰恰是我們在試圖思考中國故事時候的某種可能的獨特內核所在。」
資本急於讓年輕導演的能量迅速變現
現場不少發言呈現出充滿憂患意識的電影觀察。
藝術與資本共舞的時代,陳曉雲教授更關心的是,十年以後,更年輕的人討論電影的時候,今年的影片給他們留下了什麼?談到《地球上的夜晚》導演被批評的現象,他指出:「我覺得這個事情跟導演的關聯度不是很大,這背後是資本急於讓年輕導演的能量迅速變現的一種邏輯,在藝術電影投資當中的失敗。」
李道新教授在世界電影史的視野內討論了中國電影的斷裂,「一種歐洲中心主義以及電影自身的特質,導致了中國電影始終不存在世界或全球這樣的觀念。」趙衛防教授闡述了另一種斷裂,即中國電影史上關於第四代導演的問題,對於「第四代斷裂了中國傳統的經典的敘事」的說法,他堅持:「把第四代的帳都算到第四代頭上,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是必須的,這也是提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