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絕響》小事含要義,從容顯張力。這部可讀耐讀的長篇小說,通過奇崛瑰麗的文學話語,飽含著對社會演繹與人性百態的梳理與整合,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呈現出這二者之間交織而生的歷史體悟與文化品格。
方英文26萬字的長篇小說《群山絕響》是一部卓然獨立的優秀之作,作品所寫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故事,自今年2月問世以來,好評如潮。
復活了一個時代
《群山絕響》深刻而藝術地讓那個時代復活,並向我們鮮活地展示了那個時代。這裡既沒有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又沒有影響全國的大事件,也沒有英雄般的業績,更沒有穿透時空的豪言壯語;正面鋪排開來的場景也只是家庭、生產隊和學校,時間又限制在9個月內,似沒有更大的可拓展時空。但是,這部小說決不以展示小格局為自足目的,這種展示是通過主人公元尚嬰親身經歷、親眼所見的具體種種事件實現的,是宏觀話語下的微觀視野,也是微觀維度中呈現的真切宏觀。它正是以一種管中窺豹、滴水見陽光的風格,從輪廓到細部鮮活地豐富了我們對那個時代的深層體會與認知。
那是政治話語覆蓋一切的時代,在小說中,可從主人公隨時隨地吟唱的頌歌及語錄歌,以及公開場合特別是大喇叭的話語中便可見出。而這些話語不會受到任何質疑、商榷,具有覆蓋一切不可違逆之威權。
還有當時的教育制度,「重在家庭出身與政治表現」,要上高中,入學申請表填好後,先到生產隊裡蓋章,再到大隊蓋章,然後到公社蓋章,最後匯總到革委會,才能最後決定升高中的名額。且不說將升學關卡套入譜系性的基層管理,為權力尋租提供堂而皇之的操作空間,就其踐行的條件而言,往往讓不識字的當權者一言九鼎地決定誰是否接受教育,本身就是極其荒謬的。而學習優秀的元尚嬰就在這種制度面前任人宰割。上大學憑推薦,給汪支書兩包煙,一點小智慧,自己那不愛學習的外甥便成為航空學院的大學生。
或許還可說到經濟制度,小到生產隊男女工分評定以及勞動態度,決算分配;大到價格體系剪刀差下統購統銷的情狀,如柳會計所說:「一畝地農業稅15元,不用繳錢,全部折成糧食上繳。苞谷一毛錢一斤,稻穀一毛三一斤。購糧部分:除卻常規的統購糧,上級要求咱讓國家多購些糧,多購了咱5582斤糧……於是,一個勞動日值8分一釐!」而決算時的糧食斤兩以個位計,計較到兩,可見這種制度下勞動積極性的缺失,使得糧食稀缺到恐怖的程度。
小說寫出了城鄉二元分治的格局下種種敏感而強烈的具體社會效應。正如村民所說:「你男人每月工資二十八塊五,我們幹一天活兒才值七分五釐錢!」如此醒目的斷崖式落差,清楚揭示了城鄉二元分治以及價格體系剪刀差帶來的經濟鴻溝以及社會結構,深刻鋪排出不止一代中國農民為擺脫農門而奮鬥的時代背景與經濟基礎。元尚嬰的母親希望孩子只要「別在土地上摸爬滾打」就無限滿足了。而這一切不是玄幻地虛擬,也不是為營構詩情的有意包裝,而是剝落一切矯飾圓融直面慘澹的現實,是中國農民心境的活寫真。自是痛切難言,自是擲地有聲!
這裡不只有理性的經驗世界,還有著虛幻的靈異現象。或許是錯覺或許是幻覺,元尚嬰遭遇的種種超自然現象在農村特別在山村是普遍存在的。這是民間信仰特別是俗信活動賴以存在的土壤,但因儒家的「子不語」傳統,這類描述在當代作品中並不多見。《群山絕響》中對這樣現象的突出展示是極為重要的,它應是未被深入揭示出來的國人認知模式中的重要組成,更是中國文化傳統根脈表達中時常被邊緣化與誤解的部分,但又是民眾基于震懾或恐懼的力量而真實存在的鬼神崇拜文化潛意識,「文學即人學」,此言不差,由此而來文化解讀性很高,還可做專題式研究。
伴隨元尚嬰的不只是衣食住的物質需求,也不只是學習勞動的不同群體交往,更有著山水風雲草木花卉的自然環境。如同李白在狂到世人皆欲殺的境遇裡,遇到山水便一見鍾情相看兩不厭,元尚嬰在逆境中一再關注自然山水,這對他的心靈既是寬慰也是解脫。這种放江山入我襟懷的畫境與詩情,或許就因祖父、母親、父親,以及老師的言傳身教,融入到元尚嬰的所作所為中,逐漸積澱起來的,便是眼見得天下無一不是大好人的佛學智慧,以德報怨的道家寬厚胸懷,關愛弱者的儒家抱負,對事業兢兢業業,對逆境坦然灑脫,對嫉妒淡然寬容……或許這就是哲人所說的一種天地境界吧,也體現出一種自然山水中的文化習得與傳承。
總體來說,小說抓住了元尚嬰命運的兩個根本點,一是強加給他身上的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不平等待遇,一是唯成分論的社會偏見影響他正常的人生發展。我們知道,現代社會,任何一個社會制度的價值判斷,都取決於它能否解決人類的兩大根本需求,一是平等,二是發展。在小說的整體情境中,元尚嬰和他的小夥伴們都沒有獲得這兩點。而從嘴賤人貧的貧農胡大貴,到生產隊長、大隊支書、公社幹事等等,在不同的情境中,仿佛上帝特殊的選民一般,都分別享有非常不平等的隱性特權。因為從物資分配到讀書就業機會都有等級,這就是當時社會通行無阻的潛規則。而對於元尚嬰來說,在當時的社會格局下,個人的政治背景先天地決定了一生的前途。
可以說,當小說寫到這個份兒上,這就不止是寫個故事,寫個人物,而是真正跨越文學殿堂,甚至逸出了文學,延展併兼備了史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化學和經濟學的價值與意義。優秀的文學作品就是這樣,它往往有著多層次多向度開掘的可能性,因為它本身就有豐厚的潛在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