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袤無垠的南印度洋上,十一月的克洛澤特群島正是萬物生長的季節。成千上萬的王企鵝帶著「獼猴桃」幼崽們在礁石間踱步,重達三四噸的雄性南象海豹為了爭奪領地,在沙灘上高聳上身互相撞擊撕咬,鼻息如雷。島上的山地長滿鮮綠的青草,隨著南方大洋經年不息的強勁西風搖曳。
逆著這股帶著鹹味兒的海風,一個棕色的身影展開超過三米的巨大雙翼,輕而易舉地被託舉升空。這雙世間最大的翅膀將帶著它不到一歲大的主人第一次遨遊海空;而鳥如其名,漂泊信天翁Diomedea exulans正是如此開始了它六十年飛行不息的一生。
黑乎乎的漂泊信天翁亞成鳥。圖片:moussu / inaturalist
這是幼年的漂泊信天翁換上飛羽之後的第一次遠行,也是一趟數年不見陸地的孤獨成長之旅。它第一次斂翅落在蔚藍的波濤之中休息,又第一次迎著西南方吹來的大氣環流起飛,就這樣不急不躁地飛飛落落:180公裡,200公裡……它每天都比昨日飛得更遠一些,向著東北方的溫暖洋面前進。在印度洋的溫帶地區,漂泊信天翁四處遊蕩,度過了自己的一歲生日。離開出生地五個月後,它每天都要跨越250公裡的深藍空間,已經如同自己的成年父母一樣,是乘風擊浪的飛行大師了。
在盛行西風的洋面上,漂泊信天翁的雙翼賦予了它們輕鬆駕馭氣流的能力。它們呈Z字形運動,先逆著風向獲得升力,然後在高空轉向自己想去的方向,不必振翅就能長距離滑翔。離家一年後,它已經見過了從好望角到紐西蘭的大部分風景,丈量了十八萬公裡的地球表面,也度過了它最為脆弱危險、死亡率最高的幼年期,成功存活。而它出生於其他南方海島上的同族們,則分別成為了南太平洋和南大西洋上空的御風高手。
翱翔的信天翁亞成鳥。圖片:Rolf Lawrenz / inaturalist
這趟平均五年之久的遊歷,最終以漂泊信天翁雙腳踏上出生小島的山崖結束。在茵茵綠草之中,它見到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亞成鳥們。少年少女熱烈地歡迎著彼此,在初萌的愛意中流連。它們時而面對意中人張開寬大的翅膀,引項向天,嘶鳴聲響徹山海之間;時而互相靠近,粉色長喙嗒嗒作聲,活潑地輕輕相觸,為對方梳理羽毛,試探彼此的心意。
談情說愛之餘,年輕人們沒有忘記大海,繞著自己的家園小島探索、覓食,慢慢熟悉著這片地區,它們將要在此繁育後代。
但是漂泊信天翁並不急於在這個時刻安身立命、繁育後代:它們能夠養活自己的矯健身軀,還不足以忍飢挨餓、含辛茹苦地餵養後代。於是在天氣逐漸變冷的三月,它又毅然離開溫柔鄉,與心儀的異性作別,獨自滑翔入無邊的藍色之中。年輕的大鳥開始了更加活躍的飛行,在南印度洋上每天跋涉三百公裡,用海水錶層漂浮著的頭足類和小魚小蝦充實著自己的身體。甚至,乘著高緯地區的西風,有的漂泊信天翁開始了日常的「環繞南極遊」,在一年的旅程後回到故鄉,和族人重逢敘舊。
年復一年,青年時期的漂泊信天翁增進著自己的體魄,初次離家時巧克力色的軀體逐漸斑駁變白,翅膀的灰褐色指示它的年輕。在十歲左右,它終於發現自己準備好了。
信天翁的求偶舞。圖片:National Geographic / youtube
夏天又至,進入成年期、軀幹雪白的漂泊信天翁在又一次優美熱烈的雙人舞蹈中,和伴侶開始了繁衍大業。雌性在草地上的泥巢中產下一枚寶貴的卵,卵的窄長形態是在演化過程中為了獲得擅長飛行的流線體型做出的調整。此後,這對情侶輪流孵卵,讓對方有機會出海覓食。當然,哪怕是此時十天左右的覓食之旅,來回也是數千公裡。
如此兩個多月,雛鳥破殼。初為父母的漂泊信天翁仍輪流出海覓食,哺育一身白色絨毛的獨生後代。雛鳥滿月後,不再容易被狂風或捕食者威脅,父母就會雙雙離巢。它們進行著或長途或短途的覓食飛行,不定期回到島上,將胃裡濃縮的高熱量油狀物餵給孩子。在八個月的時間裡,漂泊信天翁仍將七成的時間花在海面上,在七十餘次飛行中跨越十五萬公裡的旅程。
縱然有多年準備,繁育後代也並不容易。新手爸媽有將近一半的概率育雛失敗,而中年夫婦有最高的成功率:漂泊信天翁的覓食效率和飛行距離幾乎成正比,中年夫妻在回巢餵食的時機配合上也可能更為心有靈犀。而到了老年,親鳥育雛會有些力不從心。隨著年齡增長,雌性漂泊信天翁在哺育後代時的飛行距離越來越長;而與雌性一直在溫帶水域覓食不同,高齡雄性會逐漸轉移到緯度更高的南極附近洋面覓食,身上的白色羽毛也會面積更大。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這些年長的雄性向著風浪更大、水溫更低的南方而去。
翱翔在海面上的漂泊信天翁。圖片:National Geographic / youtube
隨著雛鳥逐漸長大,脂肪積攢,體重超過雙親,父母的覓食行程也越來越遠,回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當體重開始下降、白色的絨毛斑駁脫落、而父母久不見蹤影時,雛鳥也會在夏日裡本能地舉起三米長翼,感受南大洋永恆吹拂的勁風,試圖理解自己同樣將歸於海天的宿命。
而此時,漂泊信天翁夫婦已經悄然分別,各自乘風而去,回歸大洋,獨自漂泊。它們有的在群島四周的印度洋海域遊蕩;有的遠涉重洋,在澳洲和紐西蘭南部盤桓;而更多的個體則不喜歡迎著西風的費力回程,索性重拾青年時的環球之路,甚至繞著南極洲飛行兩圈——這段路程它們一個多月就能完成,用十二個月飛過兩遍,並無挑戰。
在一年的時間裡,漂泊信天翁換去全身一半的羽毛,為新的繁育做準備。一年之後,它們又會在夏初返回家鄉,等待和尋找自己的另一半。戀人相認,又將經歷熱烈舞蹈、齊心協力養育後代的一年,之後,它們又會毅然展翅分飛,開始各自兩年一次的遠行,如此反覆。大多數漂泊信天翁夫妻將會是終身的伴侶,從十歲左右到五六十歲的暮年,每兩年相聚生育一次,然後御風而去。
「耳鬢廝磨」的信天翁配偶。圖片:National Geographic / youtube
紀錄片《遷徙的鳥》片尾曲云:
For I know one thing. (因為我心深知)
Love comes on a wing. (愛在羽翼之間)
For tonight I will be by your side. (今夜伴君身旁)
But tomorrow I will fly.(明日我將飛翔)
漂泊信天翁的一生會飛過大約850萬公裡的路程,相當於往返月球十一次。它們並不是潛水捉魚的高手,只靠著長途的飛行搜尋靠近海面的獵物,也有著悠久的跟隨人類船舶覓食的歷史。今天,在南半球,兩萬多隻個體組成了這個物種的全部種群,集中在南方大洋上的幾處島嶼上。商業化的金槍魚延繩垂釣船在放線入海時,眾多帶餌的魚鉤會吸引包括漂泊信天翁在內的海鳥,造成死亡。這種兩年生育一次、精心育幼的大鳥,正在因此承受著持續的種群縮減。也許,我們生活和生產方式的友好改變,就是漂泊信天翁這個物種能年復一年在盛行西風中展翼跨洋的全部希望。
飛翔於海面之上。圖片:Scott Buckel / inaturalist
題圖來源:Scott Buckel / inatural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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