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潮溼多雨。推開城市的窗,除卻依舊料峭的寒意,便只能透過街面櫥窗裡霓裳的異彩紛呈感受春的訊息。
而在郊外,那片廣袤的平原上,到處搖曳的是撲面而來的黃,耀眼的,醒目的黃;毫不掩飾的,張揚的黃;一片片,一株株,特立獨行,驕傲地恣意地熱情綻放著。
又是一年江南油菜花開。在這樣的日子,凝滿目搖曳的油菜花金黃的顏色,腦海中不設防的會幻化浮現出一張久違的似已模糊的面容,或是在耳邊迴旋一種高亢的歌聲。是她的歌聲,總會不合時宜的在這個季節的晚上響起。
而關於我季節性的焦躁.憂鬱.孤傲的表現,也經常被友人在「油菜花開了.....」的善意調侃中予以寬容。奇怪的是我似乎也接受了這種說法。
冥冥中偶爾也會驀地被一種無形的東西觸動。想她會不會是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或者已變成另外一種形式潛遁在每一個角落,執著或專注地關注著她所關心的一切.......
我與她,其實無關聯。
# 01
八十年代初期,年幼的我隨母親從鄉鎮返遷回城,搬進那排紅磚黑瓦的集體宿舍。城市的一切對於懵懂的我都是稀奇的,包括她。
每間集體宿舍住著四個人,四張不同的床錯落有致的擺放著,當中僅容一人轉個身的過道,讓房間顯得很窄也很暗。讓我這樣一個從空曠的農村出來的小女孩,每天在這樣的房子裡顯得格外的不適應。
她住在隔壁,只是她一個人一間房。所有的大人當時仿佛都很忙,每天只能在中午或晚上下班後才看見他們的身影。而她,也只有她每天顯得很閒,一個人在寬敞的房間裡慢慢地收拾打扮。妥當後也見她出去,但從沒在母親上班的工廠見過她,除了食堂開飯的時候。我對她很好奇,但沒人有時間給我答案。
母親也忙,忙得周六周日也加班。我更加孤獨,一個人呆在那個我不適應的黑屋子裡。當然還有隔壁的她。後來不知是哪天當我路過她房間時,她喊住了我:「喂,小姑娘?!」竟是一口標準而柔和的普通話
「 我嗎?」我四下望了望,只有我在。我好奇而又吃驚地望向她。
「 來,我幫你梳梳辮子!」她出門拉住我的手。「蠻漂亮的小傢伙,怎麼不梳妝一下?!」
我這才想起母親早上走得匆忙竟然忘記幫我梳頭髮。遲遲疑疑地隨她進屋,突兀的立在房中間,任她忙乎。她的手很輕,不像母親平日因為匆忙而扯得頭皮生疼。不一會,兩個小而俏的辮子垂在兩邊。她又隨手拿她箱子上的小鏡子給我看。
偷偷瞟過去,覺著很美,心裡突然覺得和她親近起來,話匣子也 打開了。告訴她家鄉還有個弟弟跟著爸爸;家裡房子很寬敞,旁邊還有條小河,河邊長滿垂柳;自己來縣城後最惦念的是家裡的小黃--一條可愛的小黃狗。
後來只記得她和我聊得很開心,帶我去逛了縣城最熱鬧的一條街,還給我買了看著就饞的冰棍。我們逛得忘了回家的時間,臨近傍晚才拿著滿手的東西(扎小辮的花皮筋、小人書、水果糖)走進巷口。
卻瞥見往日沉寂的巷口站滿人,老遠看見我就喊開了:「回來了,回來了!」母親最先衝出來,一把拽住我,眼裡竟然還有淚:「你去哪裡了?去哪裡了?」當她們看見身後的她時,竟都一怔,又都不發一言,只是把我往自己的房間裡推,然後又急急地關上門。
「你怎麼和她在一起?你怎麼能和她在一起?」她們生氣地問。
「她給我扎辮子,她帶我去逛街,還給我買了這!」我小聲但興奮地回答說。
「啪」的一聲,手裡的東西被母親打落在地。「誰讓你和她在一起的?誰讓你和她出去的?」母親邊拍打著我的身子邊吼著,著急的樣子使人害怕,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不能和她出去的,因為她是個神經病。神經病,知道不?就是瘋子!」同宿舍的阿姨攔住母親拉過我,低聲告訴我。
什麼?瘋子?她是個神經病人?我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我不相信那個剛剛還教我跳舞唱歌的女人竟然是個瘋子。我也無法將剛剛在我身邊說著柔美普通話和我逛街的女人和記憶中的家鄉的那些個骯髒的痴呆的瘋子聯繫在一起。
後來母親告訴我那夜我一言不發,只是呆呆的發怔,讓她害怕急了,以為我是被嚇著,背的裡讓父親在家鄉的野外燒點紙錢幫我叫魂。
那以後,我便避著她。她喊我也不理,只是慌慌地跑開。有時瞥見她的眼神,覺得裡面有種說不出的東西,但形容不出來,只是覺得很瘮人也很憐憫。
她依舊每日很閒的梳妝打扮,很閒的逛街;有時一個人在她房間裡唱著曲調很婉轉的歌;有時也模仿電臺播音員朗讀一些新聞和詩歌。每每那時,我總會停下手中的事,仔細專注地聽著。聽過之後,幼小的我心底竟有一個聲音在低低地嘆。
#02
轉眼我小學畢業,她還是一個人一間房,還是每天很閒。只是安靜了不少,每天還會和其他的同事說話聊天,而那些同事也會叫著她的名字回應她。聽母親和其他同事聊天才知道她的病症似乎輕了不少。心裡莫名地高興。
畢業的那個暑假,有天中午我路過她的房間去外面找同學玩。看見她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趴在床邊的皮箱子上寫東西。好奇驅使我走進去,看見旁邊有本相冊,我伸手拿起,她側頭望眼沒說話也沒阻止。
我於是放心地翻起來。是一些年輕人意氣風發的樣子,北京,上海,湖南,武漢.....驚奇的發現她的身影,在一群人或三五人間,知性賢淑,眉眼間舒展的是歡快的笑容。
「這是你嗎?!」我指著那個活潑的精靈問。
「恩,是我。那些是我的同學。」她開始指著相片裡的人逐個介紹。全然忘了先前我對她的態度,就像是對一位老友絮絮而談。
晚上母親回來,我纏著問有關她的事情。母親也嘆可惜。原來她是一位高材生,只是經不起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運動所帶來的命運轉折,神經錯亂,後被安排進母親工作的工廠。有人說她是雲南人,也有人說她是湖南人,但從未見過她的家人。
「所以啊,人要信命的。」母親最後總結說。
再後來,竟聽說她在一次單位組織的看電影活動中和縣城糧食部門的一位男子在影院一見鍾情,隨後羞澀而又狂熱地談起戀愛。對方似乎在某些方面也有些缺陷,所以雙方單位的工會權當父母替他們安排了婚事。
那是我見過的她最美的時候,我們又熟絡起來,她每天打扮完總會問我好看嗎?我總會歪著腦袋對她調皮笑笑,她便微笑著出門了。
不久,她的房間空出來,又被另外新來的同事搬進去住了。我也好久不見她。只是偶爾聽母親她們提起她的名字。
一年後,又無意聽大人們說她在縣醫院生了個兒子。我心底又莫名地鬆了口氣。慢慢的,淡忘了她的名字。
#03
初中時的學習很緊張,每天忙著進進出出。突然有天發現宿舍最旁邊的一塊小空地有幾個工人在堆砌房子,問母親是幹什麼,母親又嘆氣。「是她要回來了。」
「誰?」
「她可能知道老公不要她了,半夜把剛出生的兒子抱到院子的樹下坐著哭,所以她老公跑到單位鬧堅決不要她了。唉」母親自顧自說著談著。
那樣的一個身影,那樣的一個聲音又突然在我腦海浮現響起。
幾天後她依舊拖著那口紅色的皮箱回來了,住進那間矮矮的窄窄的毛坯房。只是她不理我了,誰也不理,一老天一老天的呆在屋子裡沒有動靜。
但晚上,特別是下雨的晚上便可以聽見她的哭聲,起初小小的抽泣,後來便是嚎啕大哭。我總是被這種哭聲從夢中驚醒,然後守著一夜的雨聲。
幾個月後,她終於出來了。那個模樣嚇了我和周邊人一跳,往日乾淨整潔的她不見了,不修邊幅,蓬亂著頭髮,拖著一雙鞋,滿臉汙垢,雙眼血絲,旁若無人,端著一個盛滿汙物的盆子走過去,嘴裡邊還罵罵咧咧的。
她也出去,回來不再似以往般拿回些花草或報紙書籍,而是帶回些骯髒的痴呆的典型的瘋女人,相互說著一些只有她們才聽得懂的話。
所以周邊的同事又開始嫌惡她,指責她弄髒宿舍的環境。她置若罔聞,誰也不理,依然進進出出,也從來不看我的眼神。那時的我開始看尼採的書,每次看著她的背影便在心底嘆道:人,又少了一個!
至此之後,每當油菜花的時節,她總是會在深夜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媽媽的吻》;也會在無燈的屋子裡大聲標準的播新聞;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在下雨的夜裡哭泣。母親總會在這樣的時候搖頭,:「菜花黃,痴子狂吶。」
#04
到八十年代末期,母親的單位便不景氣了。所以先前的工會也無暇顧及她,常常看見冬天她也只蓋一床薄薄的毯子。便讓母親將家中的舊棉絮偷偷丟在她床上。
到後來,因為重建,宿舍要拆了。我和母親也搬離到新買的房子,從此,我再也不見她的身影。母親說好像她回老家了,又說好像有人在街上看見過她,還說她好像去找過她的兒子。但我卻是一次也沒見過她。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有天到昔日密友家去玩,她住在原來母親宿舍那個巷子。剛進巷口,遠遠瞥見一個依稀熟悉的身影倚在舊日的宿舍的那個院門邊。
走近,竟然真的是她。她亦怔怔地望向我,終無言。我向前走了兩步,又轉回到她面前,從口袋裡掏出20元錢默默地遞給她。她也默默地收下。
密友問我:「她還認不認識你?你給她錢!」
「你是素素!我知道!」我還未回答密友的話,她在身後說。
「怪人吶!」密友嘆道。
我搖搖頭。又想起她柔美標準的普通話,想起她優美的舞姿,想起那個相冊中活潑的身影,還想起那個夏天戀愛中她甜甜的笑.....
再後來我也結婚生子,但在三月的江南,在潮溼多雨的春夜,在油菜花開的季節,總會不設防的想起這麼樣一個人。
今年清明和母親去上墳,途中又談起她。母親告訴我有人聽說她近三十歲的兒子好像去找過她。結果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