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然大物,是人類自古以來對大象這種動物的一貫印象。無論是「盲人摸象」的成語,還是「曹衝稱象」的典故,都從側面反映出大象相對於周邊事物不協調的龐大。作為地球上最大的陸地動物,大象擁有一個長鼻子、大而鬆軟的耳朵、寬又粗的腿,這些特徵賦予了大象獨一無二的特性,沒有其他具有相似體質的動物。
當代的大象敘事正行駛在兩條背道而馳的路徑上:環境學家告訴我們,野生大象的數量正在不斷減少;社會學家卻說,群體的迴避與沉默,讓「房間裡的大象」變得越來越多。
消失與減少的象群
大多數中國人對大象的印象,不是來自於影視作品,就是在動物園的圍欄之中。這就給不少人造成了一種錯覺,以為大象這一物種是非洲的特產。實際上,距今三四千年之前,大象廣泛分布在我國的境內,從黃河以北一帶到嶺南,從西部的巴蜀到雲南,大象的蹤跡遍地可循。
在上古時期,傳說舜有一個弟弟名字叫作象,等到舜做天子之後,弟弟象被封為諸侯,其封地名叫有鼻。晉初皇甫謐的《帝王世紀》記載:「舜死蒼梧下,群象常為之耕。」舜這個人物是否真實存在於歷史上,還有不少爭議。但這些古老相傳的故事可以說明,早在上古時期,黃河流域應該有大量的象群,而且人類已經掌握了馴服大象的能力。到了商代,象文化更成為了殷商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象」這個字也已經出現在甲骨文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殷墟考古發掘出了大量象牙和象骨,進一步佐證了文獻上的記載。如今的河南省簡稱為「豫」,按照古文字學家的考據,「豫」字是「邑」和「象」的結合,也就是「大象之地」。
西周以後,象文化逐漸衰落,考古發掘也沒有再出土過與大象有關的工藝品。大象從黃河流域絕跡後,在江淮流域仍有不少分布。彼時的大象不僅是珍貴的土產,也被當作軍事作戰的武器。但自漢代以後,大象在江淮地區的數量急劇減少,只有雲貴、嶺南等更南方的地區還有大量分布,那時南方的各蕃國常把象牙向中原朝廷進貢。而到了宋代以後,江淮地區的大象徹底絕跡,大象就成為了嶺南的特產。
曾經遍布中原的大象,為什麼逐漸消失了呢?部分研究者把原因歸結為氣候的變化。大象喜歡生活在溫暖潮溼的環境。由於食草量驚人,大象的棲息地需植被茂盛。除了作為生存的飲水外,大象常常通過洗澡來降低體溫。據竺可楨的說法,殷商時期的中原地區,大部分時間內的年平均溫度要比現在高出2攝氏度,正月更要高出3-5攝氏度。商周王朝更替之後,中原地區氣候發生了巨大變化,從溫暖多雨轉向寒冷乾旱。因此,黃河流域的野生大象開始向南遷移,這種南遷的過程一直持續了上千年。
《大象的退卻》,[英]伊懋可著,梅雪芹、毛利霞、王玉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版
另一些學者則認為,人象之間的長期矛盾衝突才是大象退卻的關鍵要素,英國漢學家伊懋可(Mark Elvin)在著作《大象的退卻》中,指出古代中國人為了擴大農田面積而肆意砍伐森林,使得大象生存空間逐漸萎縮。不過,伊懋可寫作這部作品的真正用意是探討中國的環境在社會發展之中的變遷這個母題。伊懋可認為,中國「天人合一」的自然觀僅僅是士大夫的美好願景,對於統治者和平民而言,這個理念顯得過於軟弱無力,無法轉化為整個社會保護環境的行動。
不只在中國,大象和人類的激烈衝突在全球範圍內沒有停歇。根據世界動物保護協會的資料,100年前非洲大象的數量還有1000萬頭,如今僅有40萬頭大象存活在非洲大陸,每15分鐘就有一頭大象遭到人類的殺害。一些研究表明,為了自我保護,不少新生的雄性大象正在退化,已經不再長出象牙。
大象在生態系統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它們的排洩物能給土壤施肥,使許多樹木和植物發芽。失去了大象,森林的健康狀況和恢復力較差,樹木的多樣性也在降低。正如伊懋可的觀察,野生大象數量的減少是生態環境日益惡化的警示燈。人類對野生大象的瀕危熟視無睹,正如對氣候變暖等環境問題日益嚴峻的無視。大象的數量正在銳減,環境保護這隻「房間裡的大象」還在不斷增加。
英國塗鴉藝術家班克斯的展覽「房間裡的大象」(2006年)。
「房間裡的大象」,
為什麼總是難以言說?
地球上大象日益消減的數量,在環境學家眼中是生態不斷惡化的警示信息。然而作為一種隱喻,「房間裡的大象」卻在生活中到處可見。
「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是一句英語諺語,意思是說屋裡有一頭大象,人們明明清楚它龐大的存在,但都裝作不知道。這句諺語被專門用來形容人們對問題視而不見,選擇沉默的社會現象。相比起大象這種動物生活在地球上的歷史,「房間裡的大象」這一諺語顯得年輕得多。
「房間裡的大象」最初來自於十九世紀初的俄羅斯詩人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故事《好奇的人》,其中講述了一個男人走進一座博物館,注意到了所有細緻的事物,唯獨沒有注意到博物館中最為顯眼的大象。後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也引用過這種說法,但直到1882年馬克·吐溫的小說《白象失竊記》之後,「房間裡的大象」這一說法才逐漸廣為傳播。
這種面對問題故作沉默的現象,在我們的生活中一點都不少見。比如「性」對人類的生活和繁衍至關重要,但在東亞文化中,這個話題總是社交場合中的禁忌。很多父母儘管意識到性教育的重要性,但在孩子面前仍然感到難以啟齒。最近的美國大選也是一個例子,儘管大家都意識到大選結果必將影響未來世界的走向,但在美國社會中,貿然詢問對方支持誰當選,大家往往也不願意給出明確的答案。
不少影視題材借用大象的寓意指出人們對一些不良社會現象的冷漠。第56屆坎城電影節的最佳影片《大象》就是根據1999年發生在美國哥倫拜恩中學震驚世界的校園槍擊案改編而成的,電影標題中的「大象」暗指美國校園時有發生的暴力事件。
2018年的一部中國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則從另一個角度運用了大象的隱喻。這部電影講述了四個不同人生軌跡的人陷入人生困境而苦苦尋求救贖的故事。電影開頭講了一個故事,說滿洲裡動物園有隻大象,一直坐在那裡,有人拿叉子戳它或者給它食物,它也不起來。這隻席地而坐的大象在面對叉子時,它可能抵抗過,面對食物它可能興奮過,但因為身陷在動物園的籠子中,終究一切都沒有改變。如果說人們對校園槍擊事件的「大象」熟視無睹,那麼《大象席地而坐》裡的大象更多的是在命運摧殘下的逃避和無奈。
上世紀七十年代,德國傳播學家伊莉莎白·諾埃勒-諾依曼通過歷史研究和多年的民意調查,提出了一種描述輿論形成的理論假設——「沉默的螺旋」。這種理論認為,人們在表達自己想法和觀點的時候,如果看到自己贊同的觀點,並且受到廣泛歡迎,就會積極參與進來,這類觀點越發大膽地發表和擴散;而發覺某一觀點無人或很少有人理會,即使自己贊同它,也會保持沉默。意見一方的沉默會造成另一方意見的擴大,如此循環往復,沉默一方的意見就會螺旋狀下沉。
如果所有人都對房間裡的大象視而不見,這會對一個社會有什麼影響?社會學家伊維塔·澤魯巴維爾就專門為此寫了一本書《房間裡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認》。
《房間裡的大象》,[美]伊維塔·澤魯巴維爾著,胡纏譯,重慶大學出版社|楚塵文化2013年7月版
澤魯巴維爾是以色列的猶太裔學者,這樣的身份讓他格外關注二戰期間納粹和猶太人遭受的慘痛經歷。當運送猶太人的火車駛過時,鐵道旁的居民們雖然明知火車的目的地是滅絕集中營,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唯一的抱怨只有日夜不停的隆隆聲攪擾了自己的休息:旁觀者選擇沉默,納粹士兵認為自己只是奉命行事,結果所有人最終都成為了屠殺的合謀者 。
談論房間裡的大象,為什麼這麼困難?澤魯巴維爾說,「不僅僅沒有人願意聽,而且沒有人願意談論『不聽』這件事」。避談大象的行為本身就是房間裡的大象。我們不僅避開它,而且我們一邊這樣做,還一邊否認,從而否認了我們的否認。
但澤魯巴維爾也沒有過分地苛責這樣做的人們。在陌生、不友善的環境下選擇沉默,本身就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不願說出房間裡的大象,是一種尋求安全感的表現形式。選擇沉默未必是獲取某種功利的目的,而是在無法有效溝通或溝通成本太高時,保全自身的必要手段。
撰文|李永博
編輯|李永博
校對|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