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導演塔爾海默從來不相信什麼大團圓結局,所以他的《偽君子》是悲傷的。塔爾丟夫走後,留下一個洪水滔天的世界。人們受制於這個世界,猶如困獸,智識迷茫,善惡不分。
想像一個巨大的球體,中間挖出一塊正方體,將它對半剖開,丟掉一半,剩下的一半橫切面向外,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個挖出的空間。再把這個立體空間鑲嵌到一座劇場裡,就有了柏林邵賓納劇團(Schaubühne)的《偽君子》(Tartuffe)舞臺。作為觀眾,我能看到球體直徑圓周的那條線,這樣一來,直觀的感受就是「外圓內方」,像在做一道空間幾何題。舞臺內部則空蕩蕩的,只在中間放了一把扶手椅,給人以威嚴的感覺,牆上再釘一塊十字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而且,這個舞臺沒有可以稱為門的存在,當然,演員可以進出這個舞臺,但所經之路卻是觀眾其實看不到的狹窄縫隙。這個縫隙如此狹窄,以至於演員只能側身而入。為了讓這種「擠進舞臺」的入場方式顯得不至於尷尬,演員還創造出若干個「壁虎爬」式的入場動作。
柏林邵賓納劇團演出的《偽君子》劇照
單一空間,單一場景,寓意著這裡就是整個世界,這使得《偽君子》好像發生在顯微鏡下。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舞臺可以旋轉。一個半小時的演出過程中,舞臺一共進行了4次逆時針旋轉,演員們不得不隨之滑落,或者攀爬於唯一可借力的扶手椅。由於它的單一空間,旋轉這個動作正好完成了幕與幕之間的轉換提示。
當晚演出結束時,我聽到周圍的觀眾也在討論這個有趣的縱向旋轉舞臺。所以,第二天見到扮演塔爾丟夫的拉斯·艾丁格(Lars Eidinger)時,我首先跟他討論了該舞臺設計。談到旋轉時,他反過來問我:「你注意到了嗎?最後一次旋轉了兩圈多,最終恢復原樣。我覺得每次旋轉都挺有深義的。而且好在,你的提問對象不是我們舞臺設計。因為其實藝術家們總是儘量避免過度解釋,而且重要的是觀眾對它的理解。但從我個人的理解來看,我一開始就對這個舞臺設計印象深刻,從排練的第一天開始,它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也就是說,排練期間,舞臺沒有再有過更改。對我而言,這個簡單的舞臺,充滿了父權主義的意象。尤其是舞臺中央的椅子,絕對是家長奧爾貢的位置,那是權利的象徵。」
艾丁格還提到一個我本來沒有注意到的細節:塔爾丟夫從來沒有去坐過那張椅子。他說:「人們可能會以為,他侵入這個家庭內部,最終目的可能是坐上這張椅子,然而並沒有,他意不在此。」
柏林邵賓納劇團的《偽君子》就在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又充滿寓意的舞臺上演,單是舞臺設計方面形而上的創造性,就已經與莫裡哀的原版喜劇給人的感覺相去甚遠,但更多的改編在劇情,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塔爾丟夫的形象儘管並不一定更具有現代性,卻幾乎不是莫裡哀筆下那個成為「偽君子」代名詞的形象。
莫裡哀這齣《偽君子》寫於1664年春天。17世紀的法國,正值太陽王路易十四治下,與此同時,教會是整個歐洲封建社會的靈魂,而「聖體會」就是其中實力雄厚的核心組織。當時,莫裡哀只寫了這齣五幕詩體大喜劇的前三幕,路易十四聽完朗讀版,就決定讓它在凡爾賽宮舉行的遊園會上演出。聽到消息的聖體會,最後通過路易十四的母親,而成功地阻撓了它的上演。
被禁演後,儘管路易十四最終撤銷了這一成命,從劇情來看,莫裡哀為了它最終順利上演所做的妥協也很明顯。塔爾丟夫是一個教會騙子形象,他進到當時典型的資產階級家庭中,偽裝成一個道貌岸然的信徒,獲取了家長奧爾貢的信任,騙得財產繼承權。最終的結果,是真相被揭穿後,宮廷派來的侍衛官廢除了那一紙文書的法律效應,一切物歸原主。
所以這個為路易十四所許可的結局,被導演塔爾海默(Michael Thalheimer)修改,最後一幕,宮廷侍衛官來到奧爾貢面前,下達驅逐的最後通牒。
整體而言,莫裡哀寫的是一個狡猾的騙子,為了騙取錢財而披著一身偽善的外衣。他假裝自己是一個信徒,依靠謊言達到目的,但在塔爾海默的劇本裡,他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了。他的嘴裡沒有謊言,取而代之的是真相,殘酷的真相。但是這些殘酷的真相在奧爾貢一家聽來,卻又完全不信。
塔爾海默曾在接受加拿大蒙特婁一家媒體採訪時,提到他所理解的莫裡哀創作《偽君子》的目的,是讓當時的人們對預言家保持警醒。「但我發現它卻讓我們對自我產生懷疑。通常而言,塔爾丟夫從外部進入,他是一個入侵者,手段卑劣,欺騙背叛。所以我的想法是,社會本身是虛弱的,外來者進入後,是要去懲罰他們的。」
塔爾海默認為,本質上這還是一齣悲劇,有點陰暗。所以他的版本,也的確沒什麼叫人開懷大笑的地方。
導演在對《偽君子》的改編上,更注重舞臺的節奏韻律。當時劇團決定重排莫裡哀的這齣經典喜劇時,人們都以為一定是劇團的藝術總監託馬斯·奧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將會是創作核心,而且,他的真實主義風格,似乎也的確更適合這類批判性題材。
艾丁格與奧斯特麥耶合作過兩部戲,在這一點上也挺有發言權,他說:「奧斯特麥耶相信真實主義,他會要求我們一遍一遍排練,直到與他所認為的事實分毫無差為止」。而塔爾海默的舞臺表現得更為意識流,艾丁格提到一個當初準備這齣戲的細節:在最開始的將近四五周內,劇組每天只幹一件事,那就是討論劇情和臺詞,把他想要表達的東西灌輸到演員頭腦裡,但是當他終於對所有的討論結果滿意後,真正在舞臺上進行排練時,就讓演員去發揮,並且不再更改半個字。「現在你看到的《偽君子》,同演員們首次排練發揮後的臺詞基本沒有差別,大量的時間都花在舞臺之外,排練的過程反而其實很短。而且,塔爾海默通常更喜歡積攢的情緒和能量在舞臺第一次被表達的版本,他總是跟我們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感覺,記住它。」
邵賓納劇院的建築雖然可以追溯至20年代,但直至1962年,劇團才正式成立。在過去的50多年裡,有過一些起伏。到了本世紀初,奧斯特麥耶擔任藝術總監以來,邵賓納逐漸累積了國際名聲,尤其是奧斯特麥耶導演的《哈姆雷特》和《理查三世》兩部作品,進行了全球巡演。
而這兩部重要作品,都由艾丁格主演。他不是那種大眾喜聞樂見的英俊男演員,今年剛滿40歲,但在德國戲劇舞臺上已浸淫多年。作為德國極有影響力的舞臺演員,近幾年來,他也開始涉足電影。在此次飛來北京演出的航班上,翻找電影看,他發現自己跟法國著名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合作的《錫爾斯瑪利亞》(Clouds of Sils Maria)竟然出現在「好萊塢熱門電影」的分類裡,他跟我開玩笑:「你看,我現在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萊塢電影明星。」但是顯然,相比於好萊塢,歐洲電影人更了解他。
實際上,他的確也更受阿薩亞斯這類歐洲導演喜歡,儘管坎城電影節出身的阿薩亞斯如今更喜歡使用好萊塢一線明星,除了《錫爾斯瑪利亞》,他今年剛憑藉獲得坎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的電影《私人採購員》(Personal Shopper)中,女主角依然是克裡斯汀·斯圖爾特(Kristen Stewart),有趣的是,艾丁格同樣參與了後者的拍攝。
不過,他自己說:「相比演員,其實我更傾向於視自己為藝術家。對我來說,表演是一種自我表達,要有情感介入。戲劇或者電影其實不太重要,甚至我也可以通過畫畫、攝影這些方式來完成,只不過我更中意戲劇表演而已。因為不像電影是能夠被保存的,戲劇舞臺就像時間本身,只存在於當下。你戀愛了,你度過了美妙的一刻,這些都是流動的,逝去了便不可追。就像生活,從不停歇。」
艾丁格說他最喜歡的角色「毫無疑問是哈姆雷特」,而且只愛莎士比亞,「如果後半生只演莎士比亞,也欣然接受」。
而且,在近一個小時的交流中,我發現艾丁格對戲劇和藝術的理解中,有許多頗有啟發性的見解,我們一不小心就幾乎把《偽君子》裡的人物角色討論了個遍,所以本文的對答部分比以往都要長一些,雖然「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艾丁格對《偽君子》和塔爾丟夫的理解,或許有一部分源自導演塔爾海默,更多地卻來自他本人的生活,也許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德國視角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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