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陳陽陽
一
朱致鎬帶著他的將近三百隻「爬寵」要搬家了。
南京市鼓樓區上海路這一帶,大多是有些年頭的老舊小區。從2018年8月起,朱致鎬以每月800元的價格租了一間半地下室,作為他的「爬房」。如今小區要改造,不得不搬。
九號樓門口順著斜坡下去,是一段五米左右的走廊,靠著出口處透進來的日光,勉強能看清四周。路過自行車、電瓶車和懸掛著的七八件衣物,盡頭右拐,接連打開兩扇防盜門,白熾燈亮了,暖風撲面而來。
這間18平米的「爬房」,可以說是一個25攝氏度的「恆溫箱」。空調24小時打開,冬天一個月要耗500度電。
(1.3月31號,搬家當天的「爬房」。作者攝)
朱致鎬在一層一層地纏封箱膠帶。他要把粘貼在柜子背面的三個拖線板和三個溫控器再固定得牢一些,防止搬家途中因顛簸而脫落。他的兩個室友也一早來幫忙,商量著一會兒怎麼把柜子抬出門。
他們都是南京大學物理學院的本科生。去年9月,學院三年級學生從仙林校區搬到了市中心的鼓樓校區。從這間「爬房」騎自行車到學校,只要10分鐘,朱致鎬隔天來給爬寵餵食、換墊材。
如果不去看那些密密地纏繞在一起的、黑色和灰白色的電線,這個兩米高的白色木質柜子再普通不過。這樣的柜子有四個,是朱致鎬在淘寶上訂製的,稱為「爬櫃」。
「爬櫃」有七層,每層兩格。每一層都鋪上了10釐米寬的加熱墊,與溫控器連接;每一格都能正好塞進一個「爬箱」——四側都打了孔的無蓋透明塑料盒,這也是訂製的。頂上的縫隙在保證通風的同時,能防止守宮「越獄」。每一個「爬箱」裡住著一隻守宮,「爬櫃」就是守宮們的公寓。
處理好「爬櫃」,朱致鎬又逐一檢查了兩個恆溫孵化箱和鐵架上十幾個盛放蜘蛛的塑料箱。一隻身長12釐米成體粉趾蜘蛛幾天前剛生蛋,正懷抱著白色的蛋一動不動,不吃不喝。也許二十幾天後,就能迎來今年第一窩小蜘蛛。
書桌底下的塑料收納箱裡,是已經打包好的141個透明盒子,每一個盒子上都用藍色水筆寫上了編號和出生日期,裡頭有一隻守宮和一張摺疊的溼紙巾。朱致鎬稱它們為「小可愛們」。有些守宮不太安分,在狹小的空間裡艱難地翻身;更多的只是趴在盒底,睜大眼睛,看向外面的世界。
(2.3月31號,打包好的141隻守宮。作者攝。)
上午十點剛過,搬家公司的小型貨車到樓下了。朱致鎬和幾個室友開始一趟趟往車廂裡搬東西。原本在三米開外的路邊坐著休息的修路工人盯著盛放蜘蛛的塑料箱,湊上來問道:「活的嗎?」朱致鎬笑笑,點點頭。
司機和跟車師傅一直沉默,沒有問白色木柜上粘著的寫著「守宮城市」的控制器做什麼用,也沒有問一個個玻璃箱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儘管他們的目光總會在它們身上多停留一會兒——直到瞥見裝著守宮的塑料收納箱。
跟車師傅掏出手機,問朱致鎬能不能拍照:「這個真的能養嗎?」「會咬人嗎?」,他張開雙臂,在胸前比劃著:「它們會長到多大啊?這麼大嗎?」朱致鎬一邊把收納箱往車廂裡推,一一回答:「當然可以養,這些不是國家保護動物;不會咬人;長不了太大,也就手掌大小。」——第一次接觸「爬寵」的人基本上都會問他這些問題。
裝箱完畢。再過20分鐘,車廂裡的八九十隻蜘蛛、一百四十一隻守宮、四隻鬃獅蜥、兩隻藍舌石龍子蜥蜴,還有孵化箱中大約五十個待出生的守宮蛋,就將和主人一起,抵達六公裡外的新家。
二
五個月前,就是在這間「爬房」,小茗買下了她的第一隻「爬寵」——一隻橘色的、五個月大的睫角守宮。
她從小就喜歡小動物,家裡養寵物狗;上了大學,她在網上淘了一大袋貓糧,空閒的時候就抓一把帶下宿舍樓,分給附近的流浪貓吃。
但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養一隻守宮。
小時候,在四川老家,她和父母一起看過民間馬戲團的表演。那些民間藝人仰起頭,張大嘴巴,舉起一條扭動的小蛇,一點點往嘴裡放,直到它即將滑入喉嚨時才快速取出,動作熟練敏捷,總是博得滿堂喝彩。回憶起這些,小茗表情複雜。
她對此類爬行動物改變看法,是在去年9月底,南京大學的「百團大戰」社團推介會上。閒逛時碰到朋友,對方指了指不遠處:「那兒有『蜥蜴』。」出於好奇,小茗找到了在小劇場附近的簡稱「爬協」的「南京大學爬寵愛好者協會」的展臺。來自爬協的四五個成員正在向圍觀的同學介紹爬寵的種類、餵養方式和養寵感受。
(3.2018年9月,南京大學「百團大戰」中的爬協展臺。受訪者供圖)
桌前懸掛著三排、一共十八張色彩斑斕的爬寵照片,守宮、蜘蛛、蛙類,綠的、藍的、黃的,小茗沒想到爬行動物也有這麼多顏色。
微微抬眼,眼神撞上了桌上的一隻鬃獅蜥。相比那些呆在透明塑料盒的睫角守宮、豹紋守宮和蜘蛛,這隻橘色的鬃獅蜥體積上最為顯眼,它拖著十釐米左右的長尾巴。
它一動不動地橫臥桌上,仰起腦袋,嘴巴緊閉,對外界的喧鬧視若無睹。許多人開玩笑說這是模型,小茗覺得它「沉靜得仿佛老頭。」
鬃獅蜥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微微動了動腦袋,向著她的方向。目光相接的瞬間,小茗的腦海裡忽然冒出四個字:「萬物有靈」。
她伸出左手,放在鬃獅蜥的背上,撫摸它,軟軟的,有一點顆粒感,稍微用力,還能感受到背脊的凸起。
(4.「百團大戰」活動中,朱致鎬託著鬃獅蜥。受訪者供圖)
「百團大戰」結束後的幾天,小茗時不時想起那天見到的爬寵。她在百度上搜索到一張橘色豹紋守宮的照片,設成微信頭像。橘色,她最喜歡的顏色。
通過QQ群的聯繫,她去了爬協社長朱致鎬的爬房,見到了上百隻睫角守宮、豹紋守宮、蓋勾亞守宮和蜘蛛。走出小區,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紅燈亮起,小茗停下了腳步。
她有點捨不得。一隻淺粉色的守宮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它太乖了。」她當時就給父母發微信說想養一隻爬寵。父親一向對女兒的決定無條件支持:「想養就養嘛。」
幾天後,她又去了一次朱致鎬的爬房,但沒能找到那隻讓她心心念念的「粉嘟嘟」的守宮。最後,小茗以350元的價格帶回了她的「呆呆」,它手掌心大,眼睛烏溜溜的,眼瞼上長著根根分明的「睫毛」,像個小姑娘。
(5.小茗的「呆呆」。受訪者供圖)
三
和小茗小時對爬行動物有些懼怕不同,朱致鎬高中時就對蜘蛛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高二的時候,課餘無聊,他就去房間角落抓常見的長腳蜘蛛玩。
說是玩,其實更多是觀察。他把蜘蛛趕進一個原本裝桃酥的透明小盒子,放在桌角,觀察它如何吐絲、蛻皮。後座的同學也感興趣,時不時和他聊幾句。上課時老師看見了,也俯下身盯著小盒子看看,說一句「挺有趣的嘛。」
不過,那時候玩蜘蛛,總是抓來沒幾天就放了。直到2016年9月,朱致鎬考入南京大學後,才正式接觸爬寵養育。一次周末和同學外出,大家聊起剛剛看見的一隻小蜘蛛,朱致鎬掏出手機,在百度搜索框裡打下了「蜘蛛」兩字,劃拉了幾下頁面,看到一篇科普文章,講的是捕鳥蛛。
被捕鳥蛛粉的、藍的,甚至漸變的斑斕色彩吸引,朱致鎬頓時覺得相見恨晚。隨後的周末,他去了中國寵物文化節南京站,從零花錢裡拿出410元,當場買下了兩隻捕鳥蛛,一隻1釐米,一隻8釐米,養在宿舍。下決心買之前,他和室友聊起,三人沒有反對,只說「別跑出來就好」。
兩隻蜘蛛分別生活在兩個透明的塑料箱裡,在他左手邊的書架上。隨後他還買了溫控器、加熱墊、溫度計、泡沫箱和防火隔熱墊,一個多月後,室友之一的小趙也心動,花了1000元網購了四隻捕鳥蛛。兩人一合計,買了張捕鳥蛛的大幅海報,貼在宿舍門口的牆上,每天出入都能看見各種各樣的捕鳥蛛。
(宿舍門口的捕鳥蛛海報。受訪者供圖)
2016年底,朱致鎬陸陸續續用零花錢買了十幾隻捕鳥蛛,正式邁進「爬圈」。他QQ空間和微信朋友圈的動態也逐漸被與爬寵相關的推送和照片佔領。有好友留言表示不喜歡,朱致鎬只能盡力解釋:它們沒有毒,是很溫順的小寵物。
漸漸地,他對爬寵的興趣不止於蜘蛛,目光開始投向其他爬寵。守宮是爬寵中最受大眾接受和喜愛的一種,較為流行的有豹紋守宮、睫角守宮、蓋勾亞守宮和巨人守宮。最吸引他的,是蓋勾亞守宮。
(8.朱致鎬和一隻蓋勾亞守宮。作者攝)
蓋勾亞守宮體型不大,成年後,一隻手就能將它託起。如果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它的只有一元硬幣大小的腦袋上有兩個微微凸起的犄角。
這也是朱致鎬最喜歡蓋勾亞守宮的地方。說起「小蓋」,他的語調上揚不少,語氣也溫柔起來:「你不覺得很像小龍嗎?」他在手機裡為蓋勾亞守宮創建專屬相冊,存了上百張從網上下載的蓋勾亞照片。它們背部的花紋各異,紅色直線、黑白直線,如同身著獨一無二的時裝。
稀有的蓋勾亞守宮會擁有一雙「phantom eye」(幽靈之眼)。和一般守宮白色眼球黑色瞳孔不同,有幽靈之眼的蓋勾亞守宮正好相反,純黑的眼球中央會有一點點白色的瞳孔,凝望它像在凝望深淵。
(9.朱致鎬的擁有phantom eye的「小蓋」,受訪者供圖)
「這種基因很難得,也不可控,有時候長著長著眼球就變色了。」去年,朱致鎬驚喜地發現自己的一隻「小蓋」的右眼長成了「phantom eye」,立刻拿手機拍了六張照片,調成黑白色,發在朋友圈。隨後,又加上一句評論:「腦補大片:龍之覺醒」。
「《馴龍高手》你看過吧?」朱致鎬喜歡這個維京少年騎龍冒險的故事。
四
把呆呆捧到手心的那一刻起,小茗就萌生了「帶它去冒險」的念頭。
從朱致鎬的爬房回到學校宿舍,要乘大約一小時的地鐵。一開始,小茗把呆呆和盒子一起放在書包裡,藏不住心裡的喜悅:「地鐵上的其他人肯定不知道,還有這麼個小傢伙也在地鐵上。」
11月,南京的氣溫徘徊在10攝氏度,小茗戴著一頂橘紅色的燈芯絨漁夫帽。離學校還有三站的時候,車廂裡乘客寥寥無幾。在書包的掩護下,她把盒子輕輕放到帽子裡,雙手捧著,低頭偷偷看呆呆。
在宿舍,呆呆總是在小茗的手上爬來爬去,從右手輕輕一躍,跳到左手,右手抬高,呆呆再從左手跳到右手,如此兩手交替。這是小茗和呆呆之間的默契遊戲。
(10.趴在木頭裝飾品上的呆呆。受訪者供圖)
決定買守宮的前一天,小茗在宿舍微信群發了條消息:「同志們,我想養一隻爬寵,就是類似我頭像的那種,你們ok嗎?它沒有異味,就是偶爾可能我會買點蟋蟀給它吃,大家不能接受的話也可以不用蟋蟀,有其他可以替代的! 」
群裡陷入沉默。沒有人回復常發的「ok」表情包,也沒有人表達拒絕。
小茗把呆呆帶回來的當晚,對床的秋怡過敏了,後背突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紅疹;秋怡不敢看呆呆,也不知道過敏與守宮的到來是否有關。秋怡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不知道爬寵是什麼,也不知道守宮,一聽說「像是蜥蜴」,馬上回覆:「這樣不行啊,趕緊別養了。」
秋怡沒好意思開口,幾天後,紅疹自己退了。秋怡想,或許是前幾天臨時起意的夜跑讓她感染了風疹。她對呆呆的抗拒好像也和紅疹一起消散了。
後來,她還成了呆呆第一次「越獄」的第一發現人。
呆呆自己踏上冒險旅途——在宿舍「越獄」,兩次。都是在室外溫度十攝氏度以下的寒冬,這是一個守宮難以存活的溫度。
第一次「越獄」,小茗回想起來,「完全是因為心大。」知道5個月大的守宮好動,小茗把它從盒子裡放出來,讓它在書桌上自由活動。呆呆開始往書桌的角落裡爬,四個小爪子在空中揮舞,這裡拱拱,那裡探探。角落裡堆放著書本和雜物,構成陰暗的狹小空間,那是守宮喜歡的地方。
20分鐘後,呆呆消失在角落。當晚,小茗翻遍了書桌,又舉著手機手電趴到桌子底下,還是一無所獲。她趕緊聯繫朱致鎬,學長告訴她,「越獄」挺正常,可能過段時間會自己出現。
呆呆失蹤的第七天,凌晨兩點半,小茗已在夢鄉。宿舍裡,只有對床的秋怡還在書桌前瀏覽網頁,電腦屏幕發著微弱的光。
忽然間,悄無聲息地,秋怡感覺到背後的一盞檯燈亮了。黑暗中亮起的任何光源都很明顯。她心裡一動:難道是呆呆出來了?湊到小茗桌前一看,呆呆正趴在書桌右上方的檯燈開關處,觀望四周,眼神無辜。
這一次有驚無險的「越獄」後,小茗只允許呆呆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活動。誰知幾周後,因為小茗沒關緊盒子就趕去上課,呆呆再一次「出走」。
不是每次都會有「摁亮檯燈」的幸運。這一次,呆呆一消失就是兩周。已經12月,這幾乎是一年中南京氣溫最低的時候。在尋找和等待中,小茗逐漸喪失了信心,甚至已經做好呆呆已經逃到戶外或是死亡的心理準備。
直到悉悉嗦嗦的聲音響起,正在書桌前午休的小茗忽然警覺起來,會不會是呆呆?循聲去找,在右手邊書櫃的第二層,她的淡藍色遊泳眼鏡後面,趴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呆呆。
小茗幾乎要叫出聲。睫角守宮沒有眼皮,精神的時候,眼睛又圓又亮;但現在,它眼神渙散,引以為傲的睫角也耷拉下來。
她拿了根筷子,輕輕戳了戳呆呆的身體,竟然開始動了。趕緊把它轉移到盒子裡,又往裡噴了點水,打開加熱墊。下午又餵了些果泥之後,一切恢復如常。看著它從衰微的狀態慢慢復甦,小茗終於鬆一口氣。
「如果它真的死了,肯定會給我留下陰影的。」她至今有些不忍回憶。
五
對朱致鎬而言,「冒險」可不是這麼簡單。隨著對爬寵的興趣日漸濃厚,他開始購買更多品種的蜘蛛和守宮,這也意味著更多的金錢投入。
做繁殖,是同城玩家老傑教他的——「以爬養爬」是圈裡不少人的選擇。2017年4月,朱致鎬開啟了他的第一個繁殖計劃——捕鳥蛛。沒有現成的資料,他就去國內外的爬寵網站、論壇查,學習繁殖技術;5月,他收到了拿壓歲錢買的繁殖種群,開始實操。朱致鎬說,捕鳥蛛的繁殖條件比較苛刻,溫度、溼度不太好控制,要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一個未知的結果。第一次嘗試,他沒抱太大希望。令他驚喜的是,6月底,真的迎來了兩窩、一共兩百多個小生命的誕生。
「這是爬寵繁殖最有趣的部分:看著一個小蜘蛛從出生時一個小球的樣子到長腳,到會自己爬,到慢慢長大。」朱致鎬會把不同階段拍的照片拼成長圖,保存在手機裡。
把這兩窩小蜘蛛賣掉後,他賺得了養爬生涯的第一桶金,接近兩萬元。從此,朱致鎬自己負擔日常生活費用和爬寵上的花銷。
(11.發貨前打包好的蜘蛛幼苗。受訪者供圖)
這筆錢的三分之二,買了8隻蓋勾亞守宮——在對蓋勾亞「中毒」之後,他萌生了繁殖的念頭。通過對貼吧、QQ群、微信群中零碎信息的拼湊與分析,他發現目前在國內,蓋勾亞守宮很適合擴大規模進行中高端的繁殖選育。
為了入手更多的品系,朱致鎬開始在網絡平臺上給中學生做家教。大二的整個寒假,他把幾乎所有閒暇時間都投在數學和物理的試聽課上。前幾個月,統共拿到了三千多元的報酬,雖然與購入蓋勾亞的費用相比有點杯水車薪,但至少能夠滿足自己生活上的需求。
(12.朱致鎬堅持做家教兼職,也得到家長的認可。受訪者供圖)
他開始籌備在南京大學創辦爬寵社團。這個念頭自2017年底便在他心裡萌動,當時,紀錄片《國爬徵程》第二部上線,將鏡頭聚焦於國內「爬圈」。片子結尾的呼籲讓朱致鎬受到很大觸動,「想讓更多人了解、認識到它們是什麼樣的一類寵物,並不是想像中冷血、可怕、令人望而生畏的。」在爬圈的微信群裡,他也認識了不少同是大學生的「爬友」,他們表示在校園處於「散養」狀態,缺少交流的平臺。
朱致鎬先聯繫了南大2014級商學院的學長小梁。兩人因為「爬寵」在網上相識,小梁喜歡寵物蛇,因為室友牴觸,一直沒有養。臨近畢業,小梁雖支持創辦社團,但無暇參與,只能「在精神上支持」。為了在學校裡找到更多同好,朱致鎬在南京大學表白牆發布了招募信息,尋找共同愛好爬寵的學生。
(13.朱致鎬轉發了自己在表白牆發布的招募信息。受訪者供圖)
幾天內,有七個同學來找他。一個男生、六個女生,來自化學化工學院、匡亞明學院、社會學院等院系。開學前,幾人約在仙林校區的四食堂見面,暢想社團規劃。從社團名稱到組織章程,從自己的養爬經歷到未來打算入手的品系,一直聊到晚上十點,四食堂關燈、關門。
為了達到社團成立對核心人員人數的最低要求,朱致鎬把室友小趙和學長小梁也列進名單,正好十個人,就這樣組成了「南京大學爬寵愛好者協會」的最初團隊。
(14.「南京大學爬寵愛好者協會」社團成立公示。受訪者供圖)
大二下開學後,朱致鎬迎來了他最忙碌的一個月。整個四月,他沒在兩點前睡過覺。專業課有三門,包括《數理方法》這樣「一個班會掛掉四分之一」的課程;社團成立初期,作為社長,他要在學校團委、社團聯合會之間交表格、跑流程,要創建公眾號、寫科普文,要籌備招新活動,要尋找合適的指導老師。最終,生命科學學院的黃成教授爽快地答應了,在申請書上,黃成教授寫道:「在安全前提下豐富課餘生活,科普爬行動物知識。」
(15.校級社團申請表。受訪者供圖。)
家教兼職也不能停。周末,他在學校附近小區租的爬房中給中學生上物理和數學的視頻課,從早到晚,上課的間隙餵爬寵,最後在晚上十一點半門禁前趕回宿舍。
那個四月,十個學生同時一對一開課,一個月教了72個小時,最後拿到6800元,勉強買了兩條他很滿意的紅直線蓋勾亞守宮。
朱致鎬習慣給生活做精細的規劃,具體到每天要完成哪些事情,他會寫在手機備忘錄裡,每完成一項就刪去。就在這樣安排得滿滿當當的生活裡,他迎來了成功繁育的第一隻蓋勾亞。
7月2號,是《數理方法》的期末考試。按照原先的規劃,6月30號去過爬房之後,朱致鎬會在7月1號泡一整天圖書館,專心複習第二天的考試。但到了下午,他有點坐不住了。已經孵化了84天的蓋勾亞守宮這幾天就應當出殼。猶豫了一會,還是放心不下,他拿上手機就出了圖書館,掃了一輛共享單車,趕到爬房。
正值盛夏,陽光毒辣。顧不上擦汗,朱致鎬直奔房間角落裡的孵化箱,打開箱門,雙手捧出孵化盒,穩穩地放在桌上。半透明的蓋子下,隱約可見一隻「小小蓋」的頭已經破殼而出。他暗喜「幸好還是來看看」,趕緊找來了一個乾淨的全新飼養盒,鋪上一層溼紙巾,布置好小環境。
慢慢打開孵化盒蓋,這隻黑色「小小蓋」已經完全從蛋殼中鑽出來了,正趴在白色的蛋殼上,仰著頭四處張望。朱致鎬伸出雙手,輕輕地把它捧起,放到飼養盒中。新出生的「小小蓋」才拇指大小,不到兩克重。
(16.朱致鎬手中出生的第一隻蓋勾亞守宮。受訪者供圖)
不到十分鐘,朱致鎬返回了圖書館。路上,他就開始編輯QQ動態:「2018.7.1 經過84天的孵化………人生第一隻蓋勾亞守宮寶寶繁殖成功!請寶寶助我明天數理方法不掛」,定位是「南京大學杜廈圖書館」。底下有人評論:「在圖書館孵出來的?」他笑著回覆:「沒,回來複習了。」
在朱致鎬看來,爬寵的繁殖是很有魅力的一件事。「無論是把一個幼崽拉扯大,還是在繁殖過程中查閱資料、更細緻的照顧觀察、和愛好者們相互的討教和交流,都是很有趣而且很有挑戰性的。」
去年開始,他在一本A6大小的灰藍色硬面抄裡寫「養寵日記」。每一隻蓋勾亞守宮的體重變化、食譜變化、原因分析都被他記錄下來。紅筆圈出的,是那些體重負增長的蓋勾亞守宮,朱致鎬需要思考原因,總結選育經驗。
(17.「養寵日記」。作者攝)
「爬寵豐富的基因變異、花紋選育使得同一個物種產生千萬可能,從自己手上選育出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個體也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他翻動著筆記,這是最寶貴的第一手經驗。
六
今年寒假,小茗帶著呆呆踏上了從南京回成都的一千六百多公裡的高鐵旅程。母親和外婆起初有些害怕,不敢靠近;小茗的父親倒是十分開心家裡又多了一個「小成員」,照顧呆呆的工作就這樣落到了父親頭上。
2月4號是除夕夜,朱致鎬還在南京的爬房裡照顧爬寵。下午,像往常一樣他把芒果和火龍果切塊,放進榨汁機打成果泥,再用清水攪拌開果泥粉——爬寵的專屬飼料。把它們均勻地鋪在24個培養皿裡,送進每個守宮盒,他才匆匆乘車趕回鎮江的家,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飯。
(18.為爬寵們製作的「三色年夜飯」。受訪者供圖)
朱致鎬不斷地和身邊的人聊爬寵,父母、同學、親戚、計程車司機、理髮師、保險銷售員、房地產中介……還有學院的輔導員。大學三年來,帶他們年級的輔導員換了三個,朱致鎬問過每一任輔導員,怎麼看待他「大規模養爬寵」這個頗為費時的愛好。讓他倍受鼓勵的是,他們都表示支持。最近一次搬家後,他把現任輔導員請到爬房參觀,聊未來的學業規劃。
「為了養爬的確放棄了一些東西,比如物理競賽,還有其他校園活動。」高中時因為物理競賽獲獎他得到南京大學的自主招生資格,朱致鎬的心裡始終留了一塊地方給物理。選擇了聲學方向的他,計劃畢業後在南京大學聲學研究所繼續讀研。有時他會自嘲「肯定有人覺得養爬是不務正業」,但讓他真正苦惱的,其實是如何提高效率,更好地平衡當下學業、養爬、社團和家教四條生活主線,「畢竟一天只有24小時。」剛上大學的大半年裡,他的手機上還有「王者榮耀」之類的手遊,但現在已經全部卸載。
2018年暑假認識了比自己大六歲的朋友阿喚後,同樣喜歡蓋勾亞守宮的兩人一拍即合,商討了長期的合作計劃。繁殖計劃也得到家人的支持,父母、親戚一共打給他15萬,算是投資。朱致鎬很喜歡目前國內爬圈的氛圍,「有很多老玩家都在用心去科普一個個物種,或是用心在線下做著宣傳推廣,也有相關的爬寵用品企業在努力。」
十幾年前,隨著一些國外熱門爬寵的引進,國內開始有人接觸爬寵。那時,大家主要在「爬行天下」論壇交流,後來又逐漸轉移陣地到百度貼吧、QQ群和微信群。近幾年,隨著爬圈先行者舉辦爬寵展、拍攝紀錄片《國爬徵程》、通過公眾號宣傳推廣,越來越多的人了解爬寵、加入飼養大軍,國內外信息交流也越來越多。朱致鎬對此挺有信心:「我們國家人口基數大,如果能發展起來,養爬隊伍一定比國外大。一方面是國家的法規政策方面,要能夠儘快與國際接軌;另一方面是國內愛好者要能擴大影響力,帶動更多的人了解它們。作為適合飼養的人工繁殖的爬行寵物,它們是可以帶給更多人樂趣的。」
去年,南京大學爬寵愛好者協會一共組織了四次線下活動,主要是在仙林校區擺實物展臺。社員們把自己養的爬寵帶到現場,讓感興趣的同學「上手」,解答對於養爬的疑惑。截至2019年4月19號,爬協的QQ群裡已有191位成員,還包括十餘位來自武漢大學、南京師範大學、湖南大學等高校的同學。
(19.NJU爬寵愛好者協會QQ群。受訪者供圖)
隨著天氣逐漸轉暖,又到了爬寵活動最適宜的季節。朱致鎬打算抓住2019年上半年這幾個月的黃金時期,在校園裡舉行小型爬展。4月13號,他帶著一隻蓋勾亞守宮從鼓樓校區趕到仙林校區,參加2019南京大學社團巡禮。「爬協」的展臺在一組團的主幹道上,下午三點活動開始,前來諮詢、體驗「上手」的同學一直不斷,朱致鎬和社員小李解說了整整三個小時,口乾舌燥。主辦方社團聯合會的成員小舒來展臺看了三四次,活動結束的第二天,她又聯繫了朱致鎬諮詢養育睫角守宮的方式與細節。
(20.活動結束後,小舒聯繫朱致鎬。受訪者供圖)
七
搬家一周後,照著此前畫好的規劃圖,朱致鎬的爬房已經基本布置完畢。空調依然24小時開到25攝氏度。爬寵們也回到各自的塑料盒裡,被放進了白色立櫃的各個格子中。快遞到了,這是他在淘寶上買的攝影小擺件,他最近在搗鼓給爬寵們拍好看的照片。有一個長短粗細和兩根手指差不多的木頭板凳,可以讓守宮趴在上面擺造型。
(21.搬家後的新爬房。作者攝)
他已經決定將爬寵選育這件事堅持下去:「當你成功繁殖一個個物種,小生命在自己手上破殼而出,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更能親切地感受到大自然各個物種的獨特魅力、遺傳和基因的創造力,這是生命的神奇。」
爬房裡時常會來客人。熟悉的朋友來看看最近又有什麼新品種,或是打算在這裡寄養一陣子自己的爬寵;也有同城的愛好者來當面交易,就像大半年前的小茗。
「百團大戰」那天,除了掛在桌前的十八張照片和桌上的四五隻爬寵,如果眼神越過正在講解的協會成員,還可以看到他們身後的牆上貼著一張海報,一半是文字,一半是一隻綠色蜥蜴的側臉。
那是艾略特的一句詩:「一切探索的終點,將帶我們回到原點,並且重新認識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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