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名著買了,就放在書架落灰了;有些名言沒說,卻在朋友圈傳開。
——沃剛·邊德(我剛編的)
前些日,某女演員因為對張愛玲《第一爐香》的讀後感過於文藝,引來網友對其水平的質疑。在這股質疑的浪潮下,這位女演員過往曾錯誤引用過的張愛玲語錄也被網友翻了出來。
其實這種抄錄假名言的行為不止這位女演員一人,魯迅、楊絳、林徽因、張愛玲的「語錄」常出現在明星微博中為他們的發言「增光添彩」,然而網友們查一下就會發現,這些名言或來自別的名人,或根本就來自一些心靈雞湯文。
假名言比真名著傳播面還要廣泛,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這首短詩一直以來被傳言是泰戈爾所作,很多人都轉發過或使用過這句話來描述自己暗戀時的心情。然而實際上如果翻遍泰戈爾的作品,會發現根本找不到這首名作。這並非是收錄時遺漏了這首小詩,而是它根本就是出自香港作家張小嫻早年寫的博客。
張小嫻曾在《荷包裡的單人床》的序中說道:別人都以為我是抄泰戈爾的,只有我和我的出版社知道我沒有抄,這真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這兩句纏綿悱惻,透著浪漫氣息的話前幾年曾在網際網路的每一個角落流傳,熱門程度相當於今天的抖音神曲。和這幾句話一起火起來的是倉央嘉措,那個在無數雞湯文中成為情聖的西藏詩人。
然而事實情況是,這兩句詩沒有一句是倉央嘉措所作,前一句「你見,或者不見我」的原出處是《班扎古魯白瑪的沉默》,作者為扎西拉姆·多多,該詩出自其2007年創作的作品集《疑似風月》。
扎西拉姆·多多是位廣東女孩,也是位虔誠的佛教徒,不知對待網上的張冠李戴,她是否也「不悲不喜」。
至於第二句「那一世,我轉山轉水」則根本不是詩,而是歌手朱哲琴1997年的專輯《央金瑪》裡《信徒》的歌詞。詞作者是著名音樂家何訓田。
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這句話適用於很多場合,尤其是網上吵架,其鏗鏘有力有一種既能結束對話,又高人一等的姿態,大多數人會給這句話帶一個「伏爾泰」的後綴,但實際上這句話雖然說得好,卻不是出自伏爾泰之口。
這句話最早的出處,是1906年出版的一本名為《伏爾泰的朋友》的書,作者是伊夫林·霍爾。
書中,伊夫林·霍爾講述了一段往事:1758年法國哲學家愛爾維修出版了自己的《論精神》一書,認為自私與享樂是人類行為的主要動力。該書被輿論攻擊,被當局禁版焚毀。伏爾泰對焚書之舉感到驚訝和難以認同。然後,伊夫林·霍爾用自己的話總結了伏爾泰當時的立場:
「他現在的態度是:『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書中的引號造成了誤解,很多人以為那就是伏爾泰的原話。伊夫林·霍爾在曾澄清此事:「我不是說伏爾泰一字不差說過這些話,如果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這些話,我也會感到十分驚訝。」
但顯然這個澄清沒有什麼效果。因為這句話如此精妙的闡述了言論自由的內涵,而且非常短而有力,就像傳說中的寶劍必須屬於傳說中的騎士——它當然得屬於伏爾泰,至於伊夫林·霍爾,不過是轉述了伏爾泰的精神而已。
有些人認為這一句話是出自張愛玲之口,然而張迷們卻懵了:「沒看過這句話啊?難道出自《第一香爐》?」
其實這個非常有畫面感的句子是來自一首歌——電視劇《唐太宗李世民》的片頭曲,由李麗芬演唱的《愛不釋手》。原歌詞是「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萬眾齊聲高歌千古傳,你看遠山含笑水流長,生生世世,海枯石爛」。
歌詞寫得的確不錯,只是不知張愛玲願不願意收下這句子當做自己對愛情的註解。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有人說,愛上一座城,是因為城中住著某個喜歡的人。
「人間四月天」林徽因總會給人知性溫婉的想像,這樣的才女說出的話大概會像飄飄落下的花瓣一樣柔軟而馥鬱芬芳,它們最好多是關於愛情或者少女的心思。就像「你若安好」一樣,合該是林徽因的手筆。
然而實際上被無數人當做個性籤名的這句話,實際上出自白落梅寫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傳》。
林徽因研究專家陳學勇曾直接回應:「我從未見過微信上的這些文字出現在文集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這些摘錄、語錄全都是無稽之談。」
你的矯情,已經被其他人先矯情過了。
楊絳先生去世時,微博上為了表達自己的追思之情,紛紛引用一句據說是楊絳先生說過的名言——「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有些明星為了表示自己的認真,還手抄了這句話表達敬仰之情。然而這句熱門名言只是網友根據楊絳先生的《坐在人生邊上——楊絳先生百歲答問》的內容,拼湊而成。
楊絳的原文是:「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怎麼說呢?劃線句子縮寫也是一種基本功。
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女孩們熱愛這句話,並堅信這句話出自杜拉斯的《情人》,還有人說它出現在《怦然心動》。但其實,它出自陳丹燕的小說《魚和它的自行車》……
答應我,下一次,把你的滿腔感動給對的那個人。
總的來說,這一類型的並不算「假名言」,而是真名言(或歌詞、詩句)安給了錯的人。有些「張冠李戴」是因為名言和名人的思想重合度很高,例如錯安給伏爾泰的那句「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雖然不是伏爾泰說的,但也替伏爾泰的部分思想做了個精妙的小結。
我敬佩兩種人,年輕時陪男人過苦日子的女人,富裕時陪女人過好日子的男人;我遠離兩種人,遇到好處就伸手索要的人,碰到難處就躲閃退縮的人;我掛念兩種人:血濃於水的親人和愛人,肝膽相照的朋友和戰友。
莫言榮獲諾貝爾獎後,朋友圈中便出現了他的xx條經典語錄,其中便有這麼一句。但莫言本人對此表示:「理不糙,可我也想知道這是誰寫的?」
同樣來源不明卻被冠以莫言之名的還有一首名叫《你若懂我,該有多好》的小詩,「每個人都有一個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闖不進去。我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裡。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在莫言獲諾獎之前,這首詩「屬於」餘秋雨,得獎之後,這又成了莫言的「作品」,但這麼「好」的作品原作者到底是誰呢?至今沒有人出來認領,可能是低調吧。
此刻打盹,你將做夢;此刻學習,你將圓夢。
狗一樣的學,紳士一樣的玩。
今天不走,明天要跑。
2008年,一本《哈佛大學圖書館牆上的二十條訓言》剛出版就變成了暢銷書,之後遭到讀者質疑漸漸淡出人們視野。
但其實哈佛的圖書館根本找不到這些名言,哈佛大學圖書管理員羅伯特教授也在哈佛官方網站上否認了這些校訓。(哈佛: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覺得寂寞深入骨髓;有時候,突然找不到自己,把自己丟了。
寂寞的都市人念著這句話,並認為他出自白巖松之口,但白巖松明確表示:「沒說過,我沒這麼文藝青年。」
至於到底是哪個文藝青年的感慨,如今已不得而知。
網上流傳這句話是出自《愛因斯坦致女兒的信》(也有些版本叫《愛因斯坦的臨終遺言》),信的主題與物理無關,而是通篇強調「愛」,還把質能方程E = mc2的質量換成愛,如此等等。
這封信前面還有一個引子,說1980年代末,愛因斯坦的女兒莉賽爾(Lieserl)將愛因斯坦的1400封信捐給希伯來大學,要求一直到愛因斯坦死後20年才公開其中內容,其中就包括這封給莉賽爾的信。
實際情況是,1400封信確有其事,但捐贈人並非莉賽爾,而是愛因斯坦的繼女、艾爾莎的二女兒瑪戈特。
人們樂意相信這些在世界呼喚愛的信件出自愛因斯坦,可能與大眾喜歡看到科學家透露出平凡人的一面有關。實際上這1400封信確實有閒話家常,不過都是這樣的家常——對工作感到疲倦;對二兒子病症的態度;對前妻的經濟支持……
愛因斯坦當然也是個凡人,但不是大家期待中的那種凡人……
這一類假名言多半來歷不明,且屬於情感雞湯。情感雞湯自誕生以來就一直很有市場。雞湯文最初也是舶來品。它來自美國從1993年到2008年出版的系列暢銷書《心靈雞湯》。這些書大多用簡短的故事講述著積極的人生道理,直到現在,情感雞湯仍然是微信朋友圈裡的「爆款」。
面對複雜的現代社會,人們找到了勵志心理學這樣一種刪繁就簡的方法,它輕描淡寫地把意見、意識和可靠的事實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給讀者一種強大的自我安慰。也就是說,情感雞湯迎合了人們偷懶的心理,認為做到了幾點就如何如何了,到具體操作層面才發現,你或許連一點都做不到。
不過就算如此,情感雞湯依然是有效的精神安慰劑,但安慰的人只是普通人的話未免有點互舔傷口的意思,如果冠以名人的名字,具有了名言效果,對於轉發朋友圈獲取正能量的人來說,無疑獲得了更「權威」的心理加持。
可假的不能變成真的,《你若懂我,該有多好》應該變成「你若想懂我,多讀點書該有多好」才是。
這句話被當做格言,曾出現在某些中小學教室的牆上,後面的署名往往是「但丁」。
但其實這句話並非但丁所言,而是出自馬克思之口。馬克思《資本論》初版序言最後一段是這樣說的:「任何真正的科學批評的意見我都是歡迎的。而對於我從來就不讓步的所謂輿論的偏見,我仍然遵守偉大的佛羅倫斯詩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
最後這句話原文為黑體字,是馬克思用義大利文寫的:Segui il tuo corso, e lascia dir le genti(走你的路,讓人們說去吧)。
而馬克思稱之為佛羅倫斯詩人格言的這句話與但丁《神曲》中的原文顯然不同:但丁的原文為「Vien dietro a me, e lascia dir le genti」(跟我來,讓人們說去吧)。某些翻譯再修改成「走自己的路,不要管別人的話。」
幾度改造之後,句意不一樣了,連說的人都變了……
7月13日,打牌;7月14日,打牌;7月15日,打牌;7月16日,胡適之啊胡適之,你怎麼能如此墮落……
胡適的以上日記在微博流傳甚廣,網友們看到胡適對打牌的熱愛仿佛看到了自己對手機遊戲的熱愛,於是名人和自己之間的距離減少了,自己離成為名人的機會增加了,胡適的形象也因為這些日記變得更可愛了。
但問題是,根據《胡適日記》的節選,這幾日的胡適並非在打牌,而是在上課和閱讀拉丁文……當然,不打牌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但也只是權當消遣罷了。
這一類在傳播過程中被改造和斷章取義的,很多都是引起了讀者的理性或情感的共鳴——拉丁文不會讀,牌總會打的嘛。
名言雖然是假的,但理並不糙嘛,唯有這種讀起來有力,意思又並不難懂,理解門檻比較低,且易於引起大眾共鳴的,才有更多的機會傳播開來。這也是假名言為什麼比真名著傳播度更廣的原因,而一旦傳播開來,初始源頭難以找到,有些名人又早已作古無法澄清,一人錯萬人錯,有時便也「將錯就錯」了。
用假名言的人往往是和這些句子產生了某種共鳴,而冠以名人作為加持,更使自己看起來有道理——「你看,那個xxx和我想的一樣」。但我們仍要正本清源,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和文化素養,靠假的總會有「人設崩塌」的一天。
最後,送大家一條「真」名言:
「世界上本沒有名言,轉發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名言。」
——魯迅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國家人文歷史
作者:桃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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