蠑螈中奇怪的一類:美西螈 圖片來源:Public domain photo / Aeon
長久以來,許多文化都認為蠑螈具有某種超自然的特性。蠑螈的名字被認為來自於古代波斯語,意為「內在之火」。在長達2000多年的時間裡,人們認為蠑螈無懼火焰,甚至在接觸時就能將其熄滅,亞里斯多德和達·文西都曾記錄過蠑螈這一奇特的特徵。《塔木德》(猶太教中的經典宗教文獻——譯註)中認為在皮膚上塗抹蠑螈的血會增強易燃性。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認為蠑螈擁有神奇力量的直覺其實並非毫無根據。
像傳說中的神仙一樣,蠑螈能夠再生肢體。如果你切掉蠑螈的尾巴、前肢、後肢或身體任何一部分,蠑螈都不會形成殘肢或傷疤,而是會用一個完整由肌肉、神經、骨頭和其他部分組成的新肢體代替失去的肢體,而再生期間的新肢體會像小樹一樣發芽。200多年來,為了了解它們的神奇之處,科學界一直在研究蠑螈,但如今人們也在夢想著能夠有朝一日在我們身上複製這些奇蹟。如此說來,蠑螈可能是再生醫學的最大希望嗎?
科學家研究蠑螈的再生能力最常用的是一種奇怪的、不討人喜歡的墨西哥蠑螈,被稱為美西螈(axolotl)。除了四肢,美西螈還能再生下頜、視網膜、卵巢、腎臟、心臟、未發育的肺、脊髓和大塊的大腦。它能治癒各種各樣的傷口而不留疤痕。美西螈也可以把同類的身體部分整合起來,就像是自己本來的一樣,沒有通常的免疫排斥反應,這種奇怪的特性也讓美西螈以科學的名義蒙上了一些怪誕的說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實驗中,東德的科學家曾把小美西螈橫向移植到大美西螈的背上,結果兩者的循環系統被連接了起來,研究人員則歡呼這些聯合突變體是集體主義的勝利。儘管美西螈幾乎可以從任何身體上的損傷中恢復過來,但人類似乎做的太過了:我們幾乎摧毀了美西螈的自然棲息地,除了實驗室的水族館,美西螈幾乎滅絕了。
美西螈最常見的形態是科學家們所稱的白色突變體,形態類似於水獺和短鰭鰻魚雜交後的透明胎兒。在網際網路上,美西螈因其類人的微笑而聞名;在墨西哥,阿茲特克人曾將其奉為神的化身,但如果說有人長得像這種神,那也是一種侮辱。美西螈那鈍而扁平的腦袋後面,通常伸展著腫脹的軀幹,其後是一條長長的類魚尾巴。美西螈可以長到將近一英尺(約合0.3米)長,四條小短腿更像是進化之後追加上的。美西螈的兩腮後各長著一圈類似於紅色羽毛的纖毛,這些有纖毛的鰓梗漂浮著,顫抖著,在水裡輕輕張開,就像滑稽表演中用的羽毛扇。如果你把美西螈的纖毛剪掉,它們也會長回來。而美西螈究竟是如何做到這種再生能力的,我們其實不甚了解。
和美西螈一樣,我們人類的祖先似乎也是再生者,而人類實際上仍然可以再生指尖,但這是我們已知的唯一複雜的再生。相反,我們更多是一個傷痕累累的物種。我們尚不清楚為什麼人類失去了原有的再生能力。然而,從目前進化的角度看,找回我們失去的東西也許是件好事:截肢者可以恢復肢體;癱瘓者可以再次行走;所有種類的退化和衰退都可能逆轉。
就在去年,經過一個國際財團的長期努力,美西螈基因組——長度達到人類基因組的10倍——終於完成了測序。在2019年初,肯塔基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將其定位到染色體上(這是迄今為止最長的基因組測序)。哈佛醫學院美西螈實驗室的負責人傑西卡·懷特告訴我,對於那些希望有朝一日將再生技術用於人類醫學上的人來說,美西螈是一本完美的說明書,只是這本說明書需要解碼。
然而,再生並不是美西螈唯一的生物學謎團,也不是它的主要奧秘。關於美西螈的另一個謎是:它究竟是什麼。大多數蠑螈在變成陸地上的成年形態之前,就像蝌蚪一樣,是作為水生幼蟲生活的,但美西螈似乎是一個終身的青少年,被稱為「蠑螈中的彼得·潘」,即使在性成熟之後,仍然處於幼體階段。這種幼態延續的特徵,使分類學家感到困惑。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在爭論是否應該把美西螈看作是一個單獨的物種,還是僅僅作為虎紋鈍口螈(tiger salamander)的幼體。令人困惑的是,有時美西螈可能會被刺激(在什麼情況下還不清楚)後進行轉化,吸收掉自己的鰓和鰭,然後離開水體。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種變化的規模就像一個中年人在某一天突然肩膀變寬,雙手前傾,大步走進叢林,變成了大猩猩。在法國,1866年出版的《大詞典》將美西螈定義為「所有兩棲動物中最不完美、最墮落的」:一種墮落的生物,但也可以優雅地進入更高的存在狀態。
人類其實很早就認識到了這種有條件的可能性。1920年,英國生物學家朱利安·赫胥黎發現,可以用羊甲狀腺的碎片來餵養蠑螈,讓它們變形。《每日郵報》宣稱赫胥黎發現了「長生不老藥」。赫胥黎的弟弟,作家阿道司·赫胥黎,曾把美西螈當作人類的象徵,用它特有的幼態延續來象徵我們不完整的、被壓抑的潛能。阿道司的許多同時代的文學家都成為了這種想法的支持者。1941年,哲學家傑拉爾德·赫德 認為,人類的生存將取決於個人「能否以飽滿的精神狀態,保持一個孩子所具有的激進的獨創性和新鮮感」 ; 哲學家約翰·杜威和心理學家蒂莫西·利裡都持有類似的觀點。最近,墨西哥社會學家羅傑·巴特拉提出,美西螈以其幼態延續的不確定性,成為了墨西哥民族性格的象徵。
如果說美西螈真的象徵了人類,那麼我們也應該是幼態延續的。人類扁平的臉、小鼻子、無毛的身體和直立的姿勢,都是我們的祖先和進化的近親在嬰兒期的特徵。人類也比其他靈長類動物花更多的時間處於幼年狀態。人類的大腦在更長的一段時間內快速增長,因此變得更大。人類的童年大大延長,為大腦的長期訓練提供了機會。用動物學家康拉德·洛倫茲的話來說,在我們的一生中都保持著一種「非凡的、執著的、探索的、好奇心的少年特徵」。 「人類的本質,」洛倫茲曾在1971年寫道,「是一種幼態延續的現象。」
似乎是某種親和力把我們吸引到蠑螈身上,因為在我們認真地想像自己應該如何重新長出身體之前,就已經知道蠑螈是如何重新長出身體的。也許這也是古人和阿茲特克人通過神話賦予蠑螈高貴身份的原因。阿根廷的超現實主義作家胡利奧·科塔薩爾1952年出版的短篇小說《蠑螈》便清楚地展現了這種類似於親屬關係的直覺。科塔薩爾描寫了一個對蠑螈非常迷戀的人,他每天都要去水族館觀察蠑螈。「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是連在一起的,」 這個男人說,「某種失去的、遙遠的東西把我們拉在了一起。」 他透過玻璃罐望著裡面,直到有一天,幾乎察覺不到的,他發現自己懸浮在水中,和這些蠑螈在一起,變成了其中的一個,凝視著他以前的人類軀體。「只有一件事是奇怪的:繼續像往常一樣去思考,」從前的那個人說道,「去了解。」
本文作者Scott Sayare是一位作家,現居紐約。
(翻譯:張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