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暴力的帝國:一種美國國家身份的誕生》
本期讀書會討論的是卡羅爾·史密斯-羅森堡(Carroll Smith-Rosenberg)的《這個暴力的帝國:一種美國國家身份的誕生》(
This Violent Empire: The Birth of an 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卡羅爾·史密斯-羅森堡是美國婦女史和性別史的先驅,她爬梳18世紀末的政治雜誌與小說,向我們展現了當時政治精英所構想的三種美國人形象:共和國公民、美利堅人與資產階級紳士。為了加強國家身份內部的穩定,明確身份的邊界,他們構建了相應的他者群體:麻薩諸塞西部反叛的農場主、女性、印第安人、黑人奴隸。在政治精英看來,只有經濟獨立、擁有美德的中上層白人男性才是美國人。但是,這些被「他者化」的底層民眾和邊緣群體並不願順從地接受政治精英的安排。西部農場主與女性也要求獲取公民身份,印第安人則實實在地存在於美洲大陸而不容無視,奴隸制更是腐化了所有參與奴隸經濟的人。因此,這三種美國國家身份並不像政治精英所希望的那樣界限分明,其不穩定性導致了修辭暴力的產生。
開場白魯迪秋(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今天我們一起來討論卡羅爾·史密斯-羅森堡的《這個暴力的帝國:一種美國國家身份的誕生》。我想先從問題意識、研究方法、使用的材料等方面來簡要談談自己的看法,然後請大家分享各自的閱讀體會。
這本書是典型的政治文化研究,談論了美國國家身份、美國例外論、暴力這些主題。史密斯-羅森堡從18世紀末的政治雜誌與小說中,發現了美國政治精英試圖塑造三種國家身份:共和國公民、美利堅人、共和紳士。這些國家身份都是以在國內民眾中樹立「他者」而構建起來的。然而,主體與他者的邊界不明,他者模糊,主體也失去應有的穩定性。為了強化國家身份認同,明確主體與他者的差別,精英以修辭暴力對待反叛的農場主、女性、土著人與黑人奴隸。塑造他者以構建國家身份是本書的一個方面,而另一個更重要的方面則在於,把這些塑造的形象、創造的話語、經過排練而呈現的表演一一加以解構,以達到最終解構美國例外論的目的。這是本書的學術貢獻所在,藉助文學批評的方法、女性主義理論、後殖民主義理論,重新解讀尋常可見的史料,進而提出創見。
國家身份問題就是一個「我是誰」的問題,國家身份的形成是國族構建(nation-building)的重要內容。我們前面讀過的《我們失去的自由》和《山巔之城: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俗人布道》這兩本書也都涉及這一問題。對內而言,統一的國家身份認同能夠凝聚一國人民,維持國內統治秩序的穩定;對外而言,國家身份認同則指導一國對外政策,提升國際地位與實現國家利益。對美國這樣一個缺少悠久歷史,而又有著豐富多樣的種族、族裔、文化、宗教的國家來說,國家身份問題尤為重要。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像的共同體》一書,提出國族是一種想像的政治共同體,並強調18世紀中期印刷文化的發展是現代國族主義的基礎。他的觀點已為很多史家所接受並深化,他們關注公共印刷文化與國家身份形成的關係,具體包括報紙、政治和文學雜誌、小冊子和小說。但也有學者提出,印刷文化是國族主義的實踐形式,並不是結果。「日常國族主義」(everyday nationalism)概念的出現,更是支持了這一挑戰。這一研究路徑考察印刷話語背後的文化情感。這些史家關注街頭劇院、遊行與其他公共節慶,公共演說,甚至是消費行為。這些研究考察的都是對內而言的國家身份。也有學者關注對外而言的國家身份。王立新老師的一系列論文,比如《美國國家身份的重塑與「西方」的形成》、《我們是誰?威爾遜、一戰與美國國家身份的重塑》,關注的就是這一層面的問題,也就是美國在國際上如何定位自己,扮演什麼角色。由此可見,《這個暴力的帝國》思考的是對內而言的國家身份,即美國人應具有哪些共性,才能實現國內的和諧一致。同時,作者的立論是建立在政治印刷文化推動產生了國家身份認同這一假說的基礎上的。
《想像的共同體》但是,與已有研究都在考察美國建國初期國家身份的形成不同的是,本書反其道而行之,強調的是國家身份的不穩定,想要顛覆對當時形成美國國家身份至關重要的美國例外論。美國例外論強調,美國在政治制度、社會平等、民眾權利等方面較之歐洲(尤其是英國)是獨特的、甚至是優越的。美國革命在世界歷史上具有特殊性,由此產生的美利堅共和國也比歷史上任何政府都優越,美國人是上帝的選民。在美國史學史上,美國例外論不僅是一個備受關注的研究題材,還一度成為一種研究範式。特納的邊疆假說可以看作美國例外論研究範式下的典型。現在美國歷史學家不再使用例外論的研究範式,甚至很多史家批判例外論,包括我們上一次讀的丹尼爾·羅傑斯的新著《山巔之城》。儘管如此,歷史學家彼得·S.奧努夫(Peter S. Onu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and National Identity」)還是肯定美國例外論具有積極的歷史意義,幫助獨立後的美國人形成了自己的歷史與國家身份。置於這一學術脈絡,我們看到,史密斯-羅森堡的立場是批判美國例外論。羅傑斯是通過解構附著在「山巔之城」上的起源神話,來批判美國例外論。史密斯-羅森堡也是採用解構的方法,她解構的是美國建國初期政治精英創造的三種國家身份。她的解構可以分為兩步,第一步是解構主體,第二步是解構他者。既然主體和他者都有悖於所宣稱的話語,那麼這一話語本身也就無法成立了。
該書的另一主題正如標題所示,即強調暴力在美國國家身份形成中的核心作用。近年來,美國早期史家非常關注暴力問題,尤其是美國革命中的暴力問題。歷史學家霍爾格·霍克(Holger Hoock)在他的《獨立的傷痕:美國的暴力起源》(Scars of Independence: America`s Violent Birth)一書中曾給「暴力」概念下過定義:「使用體力想要殺人,或者對人或財產造成傷害」,同時也包括「心理暴力,即利用威脅、欺凌策略和暴行,來讓別人感到恐懼,影響他們的行為和決定」。這樣的暴力總是與普通民眾聯繫在一起,讓我們想起美國革命時期革命者對效忠派所施加的人身和財產傷害,以及19世紀30年代北方民眾反對廢奴主義者的襲擊行動。與這些不同的是,作者在書中多次指出,她所謂的「暴力」是「修辭的和字面上的」暴力,可以說是精英的暴力。結合全書內容來看,就是東部中上階層根據自己的需求,在政治雜誌與流行小說中把西部農場主、女性、土著人、黑人奴隸「他者化」:把西部農場主塑造成缺少男性氣概的花花公子,把女性塑造成沉溺消費、任性的妻子和女兒,把印第安人塑造成不事農耕的野蠻人與嗜血成性的殺戮者,把黑人奴隸塑造成失去自由、沒有教養、退化的人種。其中,女性是比較特殊的群體,她們既是暴力的對象,也是施暴的主體。正如本書第二部分第5章所論述的那樣,有文化的中上層女性作家以撰寫小說的方式,參與了把土著人塑造為野蠻人、把美國人塑造為文明人的「暴力」。其他群體則因為缺少必要的教育程度與發聲渠道,而幾乎只是被「他者化」的對象。這更增加了問題的複雜程度。
本書使用的主要史料是18世紀末的政治雜誌與小說。除了這些文字材料外,作者還使用了圖像和物質材料,史料種類可以說比較豐富。比如,書中第6章評論美國新興商人階層扮演紳士的努力與結果時,作者分析了肖像畫、建築樣式與裝飾風格以及家具等。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利用了很多理論來幫助闡發觀點。具體包括女性主義理論、後殖民主義理論、後現代主義理論。多種理論的熟練使用,體現出作者深厚的理論素養與高超的駕馭能力。作為本書核心概念的「他者」就是一個古老的哲學概念,在後結構主義思潮下,成為文化批評的重要命題。法國著名女性主義者西蒙·波伏娃用這個概念來批判父權制社會,她在《第二性》中提出了女性是他者的著名論斷。他者概念也被運用到後殖民批評中,來分析帝國主義,帝國與殖民地的壓迫關係,比如薩義德的《東方學》。利用他者概念來分析、揭露他者化中形成的霸權和壓迫,是後現代主義對文學批評領域影響的體現(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我們首先要理解這個概念,才能理解作者在本書的構思與布局。本書為我們展現了如何利用跨學科的理論來提出新的歷史闡釋的範例。
李劍鳴(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我覺得首先有必要把概念說清楚。「national identity」究竟作什麼講,又如何翻譯?「國家」是個挺麻煩的詞。中文的「國家」是三位一體的,包含土地、人民、政權。英文中「國家」卻是三個詞,country、state、nation。三個詞有共同點,但也有明顯的差別。「country」主要指一個地域範圍,當然,在這個地域範圍裡住著人,在這些人上面還有一個統治的主權者。「state」也有一個地域範圍,但主要指控制這個地域及其居民的政權。「nation」也離不開地域範圍和政權,但主要指某個主權者統治下的居住在特定地域的人民。很顯然,「country」側重的是地域,「state」側重的是政權,「nation」側重的是人民。另外,在美國的歷史語境中,「state」指「州」,而「nation」則指聯盟,是兩種不同層級的國家。這又增加了含義上的複雜性。所以,「national identity」在中文裡翻譯成什麼呢?是「國家認同」,還是「國族認同」,或者是「國族身份」,要視情況而定。討論的時候,大家要對這個概念多留個心眼。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說的「想像的共同體」,指的是「nation」,也就是「國族」。他是從「nationalism」(國族主義)這個角度來講「國族構建」的。
蔡萌(上海師範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副教授):這本書主要從「他者」的角度來討論國家身份,這一類的書其實是挺多的。作者在「前言」中特別強調身份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我想這很大程度上能夠體現20世紀90年代以後美國史學在研究取向上發生的一個重要的轉變,即「身份轉向」。史密斯-羅森堡早年是做婦女史出身的,在70、80年代是婦女史領域的一個重要學者。這本書則是2010年出版的。在這期間,這批婦女史出身的學者在研究路徑有一個共同的變化,就是從婦女史轉向性別史,再轉向身份政治,把性別作為眾多身份中的一種。包括史密斯-羅森堡在內的一批研究性別史的學者,都強調身份(包括國家身份、性別身份、階級身份、族裔身份等)的不穩定性。這是一個共同的特徵。總體而言,身份研究到90年代以後就帶有很多後結構主義的特徵,即強調主體的不穩定性,強調身份之間的交叉性、重疊性和模糊性。所以,看到史密斯-羅森堡這本書,我首先想到的是婦女史的發展歷程,特別是在後結構主義衝擊下研究取向的變化。這種變化,在史密斯-羅森堡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
李劍鳴教授:學術語境確實特別重要。林恩·亨特在《全球時代的史學寫作》中提到,當前國際史學有四大趨向,其中一個就是身份政治。林恩·亨特觀察的對象主要是美國史學。在美國史學當中,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politics of identity)是一個非常大的範疇,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取代原來的gender、race、class這些概念,變成了一個更重要的分析範疇。剛才蔡萌講的「身份轉向」,在美國學術界的確特別突出,研究性別、族裔的學者,大多轉向了身份政治。要讀懂這本書,就必須了解這一學術語境。史密斯-羅森堡也很重視學術語境,她寫了一個序,一個導論,都談到了學術語境,力圖把她的研究「學術語境化」。作為一個很成熟的學者,她似乎很看重這本書,因為這是她一生學術事業高峰時的作品。
誰來界定美國的國家身份?我想說兩點。第一,剛剛迪秋師姐在陳述中多次提到了「政治精英」,我們有必要把書中這一概念作進一步的澄清,界定一下作者筆下政治精英的具體所指。我覺得作者主要談論的是東部的、城市的商業精英,她反覆使用的詞是「資產階級」(bourgeois)。這個群體的特殊性就在於,在傳統的共和社會中,他們作為「逐利階層」是被汙名化的,也是被排擠在政治權力中樞之外的。但到18世紀末期,這一群體作為一個新興的、強勢的階層已經崛起,所以他們需要藉助這些雜誌作為自己的喉舌和輿論工具來重新改造傳統的共和主義思想,進而確立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嶄新的國家身份和秩序。第二,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不自覺地想起上次讀書會上李老師提到的關於構建國家身份、國族認同存在兩個向度——即內在的和外在的向度。這本書主要側重於「他者」形象的構建,所以更多的是依循外部這一路徑。作者討論的一個重要基點就是,美國建國之初缺乏共同的歷史文化紐帶,內部存在非常大的差異和多樣性,並非鐵板一塊(monolithic),因而聚訟難休。在這種緊張的關係之下,這些精英們需要構築一些「他者」的形象來維護表面的和諧和同質性。
夏劉鋒(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剛才夢竹談到政治精英的問題,書裡面主要強調的還是資本主義的、北方的政治精英,主要來自麻薩諸塞州的波士頓、賓州的費城、紐約州的紐約市。這些地方的報紙、雜誌相對比較集中,而且比較發達。但是,既然談論national identity——國家認同、國族身份、國族認同也好,作者對南方的精英關注比較少。書中談及南方政治精英的材料相對來說很少。據我的了解,維吉尼亞尤其是在威廉斯堡、里奇蒙等地方,有好幾家報紙、雜誌,相關材料很豐富。既然是國家認同,無論是材料上,還是視角上,她對南方,哪怕是南方的政治精英,關注的也不太夠。
林斌(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其實作者講的是sectional nationalism的問題,即地區性的國家主義,也是我們以前討論過的「揚基」問題。作者把波士頓、紐約、賓夕法尼亞這些地方政治精英的國家想像當成美國的國家想像。這些東部人士自認為是這個國家的代表,他們也不斷四處傳播自己的觀點、意識形態和價值觀。《這個暴力的帝國》描述了他們不斷進行的意識形態宣傳。我們還可以思考美國歷史怎樣被北方化、東部精英化,東部精英的歷史如何成了整個國家的歷史。
夏劉鋒:另外,尤其在奴隸制和奴隸貿易的問題上,有些北方州的政治雜誌把南方州的種植園主和中等階層描繪成墮落的、腐化的,把南方也作為一種他者來描述。特別是書中第388到402頁,「自由的暗影」(Freedom’s dark shadow)這一部分集中談到這一問題,那麼我想問的是國家到底包不包括南方的種植園主和中等階層,以及最下層的奴隸。
林斌:這個問題在書中展示的只是一部分。在內戰前夕,北方繼續對南方奴隸制進行妖魔化的宣傳活動。最典型則是「slave power conspiracy」,即南方奴隸主試圖把奴隸制傳到北方去,控制聯邦政府。在內戰前,南方歷史經歷了不斷被塑造和他者化的過程。有幾本書就詳細描述了這段歷史,譬如Susan-Mary Grant所著
North over South: Northern Nationalism and American Identity in the Antebellum Era。劉雨君(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作者在書中所指精英主要模仿的對象是英國的紳士(English gentility),最符合英國紳士標準的還是東北部城市中的精英,他們有良好的品行,重視文化教育,有閒暇從事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因此,史密斯-羅森堡最主要的研究對象和研究目標就是美國東北部城市裡的資產階級和中等階層。南部或西部的上層人士並非她最主要的目標,或參照群體。所以,作者選取了以英國紳士為榜樣的美國東北部城市精英作為她研究的對象。
蔡夢竹:對,我也覺得她關注對象主要還是東部的城市精英。如果再給這一人群貼一個標籤的話,那他們還是國家主義者(nationalists)。這一批人和1787年支持憲法通過的那一批人的身份是耦合的。
劉雨君:作者筆下的精英主要就是聯邦主義者,他們支持批准新制定的聯邦憲法,主要出自於東北部城市,如紐約、波士頓和費城等。這與他們的政治傾向性是部分重合的。
林斌:這也就忽視了南方的聯邦主義者。
夏劉鋒:她給予南方的關注很少,但也為我們進一步研究南方,或者從南方視角出發來研究國家認同問題留下了不少可進一步發揮的空間。
這本書分成三大部分,每個部分有一個相對獨立的主題。這三個獨立的主題牽涉到美國早期,也就是革命後到建國初期美國人國家身份構建中的三個核心問題。這個三部分分別講的是什麼?作者的思路是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講?現在大家還沒有談到這些問題,就開始大講這本書的缺點,不利於從中汲取有益的東西。
劉雨君:第一部分主要是從建國初期的幾種政治思潮和社會思潮入手,如古典共和主義、商業共和主義和自由主義,從女性和西部農場主身上所反映出的一些特點,不符合這三個最主要的政治思想和思潮,從而揭示他們為什麼會被排斥到主流的國族身份之外。第二部分主要是從原住民的形象入手,歐裔對美洲原住民有一種矛盾的看法,一方面認為他們是勇敢的、未受汙染的、最純粹的高貴的人,具有共和國公民的美德,符合共和主義價值觀;另外一方面,歐裔認為原住民是沒有文化的「野蠻人」,他們殘忍暴虐,不文明。作者借大眾對原住民的矛盾看法來展現建國初期美利堅人對原住民「他者」形象的建構。第三部分涉及女性與有色人種。通過政治雜誌和小說折射出當時美利堅人所排斥的東西是什麼,比如女性缺乏男子氣概,受奴役的有色人種沒有自由。通過這種方式,歐裔精英抨擊、汙名化西部農場主、女性、原住民和有色人種,把他們視為「他者」,進而展現建國初期的「暴力」。
李劍鳴教授:大家的思路不要被她所說的「他者」誤導了。這本書的基本思路是什麼?作者強調美國早期社會具有高度的多樣性,革命後的美國人沒有共同的歷史,沒有共同的宗教,沒有共同的族裔來源;在這種共同性很少的基礎上所建構的國家身份,自然就具有不穩定性(instability),於是他們只得構建很多個「他者」,以幫助他們維持國家身份的穩定性。所以,作者的主旨不是討論「他者」,要講的是國家身份本身是什麼,它的內涵是什麼,內在的矛盾是什麼,不穩定性的緣故是什麼。尤其是不穩定性促使美國人去尋找「他者」,用這些「他者」來幫助他們來劃出國家身份的邊界,以取得穩定性。可是,這個邊界又很難劃清楚,「他者」和主體之間有交界和交叉的部分。儘管有「他者」的幫助,但並不能完全消除身份的不穩定性。
蔡萌:史密斯-羅森堡注重「他者」,這種方法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研究國家認同的形成還有很多其他的方式,這本書從「他者」的角度考察,用了這麼大的篇幅,我覺得有點偏激,只是講了一半的故事而已。
魯迪秋:書中的三個部分分別處理了不同的範疇。第一部分處理的是性別和階級,第二部分處理的是種族,第三部分處理的還是性別和階級。東部政治精英想從階級、性別、種族這些方面來構建國家身份的邊界。他們想要構造的是一個中上階層的白人男性的形象。
李劍鳴教授:簡單地說,這本書要討論的是,建國初期的美國人所想像的美國人是誰,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大家要從書裡把作者的答案找出來。這是作者的出發點,也是她的主旨。她討論了那麼多問題,用政治雜誌上的文獻,用小說作為史料,就是要講清楚,革命後美國人所界定的美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夏劉鋒:導言、第一部分第一章裡面都談到了共和主義公民問題,也就是國家身份問題。她強調的幾個特點是經濟獨立,有共和主義美德,勤儉節約,擁有奮鬥精神。
李劍鳴教授:這本書有三個部分,每個部分講的是美國人身份的一個側面。第一部分討論美國人作為共和公民的特點,但共和公民具有內在的不穩定性。這種不穩定性是什麼呢?就是古典共和主義的美德對共和公民的描繪,與美國人實際所處的共和主義形態之間存在張力,於是導致了它的不穩定性。第二部分講的是,美國人並不是美國的原住民,他們跟印第安人之間具有「雙生子」(doubles)的特徵,可是他們不僅繼承了美洲的土地,而且還繼承了美利堅人的身份,取代印第安人而成為美利堅人的代表,這本身就是包含著不穩定性。第三部分的主題是,美國人要追求優雅的生活,要有自己精緻的身份,但是它和英國、歐陸舊式的土地貴族、鄉紳又不一樣。他們是一些追求商業利潤、一心向上爬的人,是沒有土地的新興階層,也就是「bourgeois」,是住在城市裡的中產階級。那麼,什麼是美利堅人呢?美利堅人就是這三個東西的合體。作者分三個部分來討論,最後寫一個結語,把所討論的東西歸攏起來,形成自己的結論。
劉璐瑤(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我在讀書的過程中有這樣一個疑問,無論是經濟獨立也好,或者說是其他一些美德方面的要求也好,她強調的更多的是有關能否進入政治生活的這樣一種公民身份的界定,重點在於什麼樣的公民身份是合理的,而不是什麼樣才是美國人。怎麼去理解她對公民身份的強調,與她這本書本身要討論的國族身份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性?比如,你不能說女性化的男性他就不是美國人。
魯迪秋:這本書想說美國人本身就是共和國公民,如果你是一個女性化的男性,那你就不是公民,那你就不是美國人。如果把男性女性化,就是把他驅逐出美國人這個身份共同體,也就是精英對底層民眾權利的剝奪。
劉璐瑤:我的意思是說,把他排除出這個政治共同體,或者是把他邊緣化,更多的是針對他的公民身份,或者說是政治身份,但他本身還是美利堅人。
劉雨君:史密斯-羅森堡在這裡是強調從修辭上把這些「他者」排除出去,從修辭上看這些「他者」不符合美利堅國族身份的特徵。書中講了「暴力」的三個層次,即修辭、政治和經濟。璐瑤說的這一點就是從修辭層面上把「他者」排除出去,而不是實指,並非真的要把女性、西部農場主、原住民和有色人種從美國的政治、經濟社會中排除出去。他們也做不到這一點。
王倩茹(復旦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研究生):我看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不是很明白。他們在把底層人民他者化的時候,這種區分你我的邊界是不是不清晰的。我看到她在後面也寫道,「our (m)others」、「our (br)others」。在這種表述下他者其實是不是就是自我的另一種方式。她前面也講到「they are us」。我不知道這個邊界是不是很清晰明確。
李劍鳴教授:是你覺得它不明晰,還是作者認為它不明晰?
王倩茹:我覺得是作者認為不明晰。
李劍鳴教授:對,她要講的就是這種複雜性。
劉雨君:史密斯-羅森堡在「前言」最後一段解釋道,本書中所說的幾個概念,例如「true Americans」、「the nation」、「our」和「we」基本是混用的,沒有特別清晰的界限。
夏劉鋒:他者只是為了強化她所設置的比較理想化的標準,即她所認為的理想的美利堅公民應該是什麼樣的。她所謂的他者是為了強化這個理想化的標準。
焦姣(上海大學歷史系講師):剛才談到的三種排除的方法,讓我想起李老師一開始講的nation-building和state-building兩個概念。不光僅僅是在中文的概念裡很難區分,即使在英文研究的方法裡,nation-building、state-building在方法和史實上也很難完全剝離開來。這種修辭上的剝奪很大程度上總是跟另外兩種形式的排除聯繫在一起。以前我們上王希老師的課,做公民權的研究的時候,也會遇到這個問題。公民權必然既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身份。這兩者不管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是沒有辦法區分開的。所以,它不僅僅是一個翻譯問題。
《獨立的傷痕:美國的暴力起源》這本書裡提到,東部精英把「農民」作為一個「他者」。可是,她是在泛泛地講「農民」嗎?她講的是麻薩諸塞西部的farmers,而不是一般的「農民」。它為什麼要在討論共和公民(Republican citizens)時,專門把麻薩諸塞西部的farmers拿出來說事呢?這就牽涉到麻薩諸塞西部在革命時期的情況。在整個革命時期,麻薩諸塞西部的農場主始終都在唱對臺戲。在革命開始時,麻薩諸塞西部就是一個非常動蕩不安的地方。那裡的居民認為政治權力被東部的富人把持,「伯克希爾立憲派」強調民主,要求建立儘可能地接近古代民主的體制,人民直接控制政府,政府直接依賴於人民,開銷小,結構簡單,要讓普通人能懂是怎麼回事。他們覺得,東部的富人卻想把政府弄得挺複雜,讓普通民眾不明就裡。波士頓在東部,是麻薩諸塞州議會的所在地,東部的富人就近控制了州政府。所以,西部人不服,甚至要求廢除分權的政府體制,關閉當時的縣法院。在東部人看來,麻薩諸塞西部農場主就是想搞無政府狀態,不要政府,不服權威,不要法律,實際上就是造反。後來出了「謝斯叛亂」,更證明東部人的判斷是對的。在東部人看來,西部農場主有兩個特點:一個叫licentiousness,意思是無法無天,不服權威,不講秩序;第二個叫levelling spirit,也就是「拉平」,剷除一切差別,因為他們窮,就要把所有人變得一樣窮。在東部政治精英構想Republican citizens的時候,這些人就成了最好的反面參照,被建構為「他者」。共和公民不是不講秩序,不是不尊重權威,不是不尊重法律,也不是要「拉平」。所以,麻薩諸塞西部的farmers處處與共和公民形象形成鮮明的對照和反差。
賓夕法尼亞中西部與麻薩諸塞很類似,尤其在對新聯邦憲法進行公共辯論的時候。中西部好多反對新憲法的人也認為東部精英製造了一個在他們看來非常危險的政府,這與麻薩諸塞西部的農民有很多類似的地方。
李劍鳴教授:費城制憲會議製造了兩個很大的「他者」,一個是麻薩諸塞西部的「謝斯分子」,第二個是羅得島。制憲者指責羅得島實行債務救濟,發行紙幣,議會只聽民眾的,也不派人來費城開會,說明他們就是一幫異端分子。人類認識事物、界定自身需要「他者」,這也是人類認識事物、界定自身的習慣。
王倩茹:剛剛有人提到,當時美國人在構建自己身份的時候,一邊把歐洲人他者化,一邊又對內說我是歐洲人,我和你們不一樣。這其實是參照坐標不一樣。和歐洲人相比,他們確實不是歐洲人,是在美國生活的;而對於印第安人來講,他們的確是從歐洲來的。這是不是就可以說,他者只是一個用來認識自我的工具,並沒有真的要把他者邊緣化。
李劍鳴教授:作者在書裡寫了這麼一句話:「他者」是要被消除的對象。這就是說,「他者」並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工具,而是一種現實存在的一種危險,要打擊和消除。正是因為要消除「他者」,所以作者說美國人的身份建構具有暴力的性質。
王倩茹:就是說「他者」的被邊緣化還是客觀存在的。
李劍鳴教授:對這些歐裔美國人來說,不管「他者」的威脅是現實的,還是想像出來的,都說明他們意識到了這種威脅。對他們來說,想像的威脅就是現實存在的威脅;只是後來的研究者發現它具有想像性。
魯迪秋:李老師剛才講的內容讓我想到作者在書裡說的一句話。她說,這些他者其實不過是美國人內心黑暗的一部分。他者和主體兩者是融合在一起的,他們把自己內心恐懼的東西拿出來,誇大並邊緣化,把他們當作他者。所以,他們越是想要驅逐那些他者,越是不可能驅逐。因為他者與主體其實是一體兩面,是一個東西。
創新與不足我們讀一本書,首先要從正面看,能夠從中讀出什麼好的東西。以往對美國早期的national identity的研究是挺多的,作者自己也提到了關於儀式的研究。另外,道格拉斯·布拉德伯恩(Douglas Bradburn)的書(
The Citizenship Revolution),是從公民身份的角度來研究national identity的建構。一個題材,可以從不同的路徑來探討。這本書的研究有什麼特點?跟其他的研究有什麼不同?
夏劉鋒:這本書有點大雜燴的味道,裡面什麼都有,有階級鬥爭和種族鬥爭,也有女性和性別。她把比較新穎的東西都糅合在一起,通過國家認同這個主題把它們串起來。這是這本書比較明顯的特點,或者說優點。
劉雨君:其他學者的研究比較直接,從研究對象本身出發,定義對象是什麼,體現出怎樣的特點。史密斯-羅森堡反其道而行之,她從研究對象的對立面出發,通過研究對象不是什麼,做排除法,那麼剩下的就是她要說明的研究對象的特點。她是通過一種間接的方式來定義建國初期「美利堅國族身份構建」這一研究對象,與其他人直接研究和下定義的做法是不同的。
魯迪秋:史密斯-羅森堡在書中強調,她的不同之處在於她使用的方法。她在「致謝」裡提到,她覺得傳統的歷史敘事結構和材料已不足以解釋身份認同的問題。因此,她選擇借用文學批評的方法跟其他跨學科的理論。此外,就全書布局來說,她還特別設置了三段開場白,像18世紀的戲劇那樣,用三段開場白來概括她在每個部分想要傳達的觀點。那三個開場白寫得很好。每一段開場白,她都選取一個最能反映那一部分觀點的事件。比如她的第一段開場白,講的是1776年剛剛宣布獨立之後年輕牧師蒂莫西·德懷特(Timothy Dwight)在耶魯畢業典禮上的致辭。她通過分析這篇致辭,就把她在第一部分想要表述的內容都呈現給了大家。之後,她再通過三個章節的篇幅加以具體分析,把在開場白中所呈現的內容進一步細化。開場白的構思,也反映出史密斯-羅森堡在書中反覆強調的一個觀點:國家認同具有表演性,來自公民反覆的儀式性的練習。但是,文學批評的方法也是本書的一個弊端所在。有一些文學分析會給人一種過於主觀的印象,會讓人覺得這不像是歷史學的著作,尤其是書中第三部分對那兩部小說展開的分析。
劉璐瑤:我比較贊同這種說法,也有類似的感覺。書中第二章有一處,她引用了一首諷刺詩,以女性口吻諷刺男性。她覺得這種處理方式似是故意為之,在某種程度上暗示著都市性別存在界限模糊的問題。但我覺得既然是諷刺詩,以社會邊緣人物的身份來嘲諷中心人物,更具侮辱意味,這只是一種常見的文學諷刺手法,並不一定具有特殊的意涵,因而此處論述邏輯並不可靠。所以,我覺得對材料的分析方面確實是有些問題的。另外,她也綜合了許多不同的分析範疇,比如說種族、階層、性別等,但我覺得更為明顯的主線似乎仍是性別。她特別強調男子氣概,以及所謂的男子的女性化問題。她把很多可能會引起國族身份認同差異的問題都融在了性別分析中。她在書中雖然提到了很多東部精英和西部農場主的問題,以及一些有關例外論的問題,但我感覺其實她仍想採取一種女性主義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兩性關係的分析框架,去討論國族認同。我一開始看到這本書的題目,以為是一本純政治史的論著,看到後面,才發現有很多性別的東西穿插在裡面。
李劍鳴教授:我剛才強調,「他者」只是作者的「煙霧彈」,大家不要被迷惑了。過去人們討論美國早期的國家身份,比較關注美國和歐洲的差別,特別是美國和英國的差別。美國人怎樣通過和歐洲、和英國的比較來界定自己的身份。這是一種外在的路徑,把國族身份放在大西洋視野中看待。美國人主要是英裔美利堅人(Anglo-Americans),他們跟英國人同文同種,本來都是英國臣民,現在脫離了英國,建立了一個新國家,於是就急切地想證明自己跟英國人不一樣,也就是要把英國、把歐洲「他者化」。這類研究,以前的學者做得很多。現在史密斯-羅森堡回過頭來從內部看這些歐裔美國人,看看他們在自己所處的社會中究竟面臨什麼問題。她發現,最大的問題是他們自身沒有同一性,內部存在巨大的差異;而且,這個國家是匆匆忙忙誕生的,沒有共同的歷史,沒有共同的基礎,甚至還沒有形成完整的共同體,就變成了一個新的國家。在這種形勢之下,建構統一的國家身份就成了當務之急。這個新生的政治共同體需要一個共同的國族身份,來幫助它獲得鞏固和穩定,在當時歐洲列強紛爭的局面中能夠立於不敗之地。於是,他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來界定自身的特點,在差異性的基礎之上構造一個具有同一性的國家形象,以便克服差異對美國早期國族構建的不利影響。作者的用心在這裡,新意也在這裡。
這本書用的材料也跟過去不一樣。以往的研究大多依靠精英的文字,比如小冊子、報紙文章、日記、書信等。她關注的是雜誌,這是一種比較新型的出版物。另外,她還用了小說這樣的材料。
在解釋資源方面,作者不是只依靠某種單一的理論,而是借用了多種理論。書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提法,稱national identity具有表演性或演示性(performative nature)。這就是說,國族身份不是人們裝在心裡的東西;並不是說,一個人私底下認為自己是美國人,那就具有了國族身份;國族身份一定要有外在的顯示,要通過各種方式呈現出來。這本書討論的就是這些呈現的方式,呈現的性質,以及呈現的意義。另外,作者也借鑑了後殖民的理論、他者的理論,以及文學批評的手法。
李聖年(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我想提一個我比較感興趣的細節問題。作者提到了一個比較偏激的觀點,但很有啟發性。她對代表制的看法相對來說是偏負面的,她提出了政治、經濟或財政上這兩種代表制。政治上的代表制,基本上是把我們熟知的人民主權的解釋框架梳理了一遍,強調其中忽視真正的民主的一面,也可以說是強調了人民和代表之間的割裂關係,還沒有特別震撼。作者令我眼前一亮的觀點是,她所說的經濟上的代表制:她把政府比作性別框架當中的弱勢一方,類似女性的角色;而將投機者、資本家視為這個性別框架中強勢的一方。她認為,是投資者、資本家在審視政府的作為,政府必須向市場負責,必須遵守信用。她以這樣一種性別強弱勢關係來比擬代表制政府的特點,但我仔細思考了一下這其中的邏輯關係,覺得似乎與她前文在分析政治代表制的邏輯有相悖之處。在政治上的代表制關係當中,是人民在選擇代表。在人民選擇代表的過程當中,代表是強勢的一方,人民是弱勢的一方。其中被選擇的是代表,而不是人民。而到了下一個階段,在分析財政代表或經濟代表制時,國家是被選擇的一方,同時又是弱勢的一方。這其中似乎有些矛盾,也可能是我理解得不夠清晰。從我自己了解的史實來說,政府在這個關係當中的弱勢其實不那麼明顯:政府作為一個財政國家的體制,起源於英國在18世紀初建立英格蘭銀行的一系列財政制度。在最早的資本市場上,英國的政府債券是最主要的投資標的。最先被投資的標的物基本上都是政府證券,後來才演化出公司股票、債券等。實際上是政府營造出了這種資本家投資的環境。政府與資本家應該是一種雙生的關係,相互促進、相互培養出來的一種體系,並不能說是哪一方處於強勢地位。
劉璐瑤:對這個問題我也有所注意,但我的理解不太一樣。我覺得作者論述的其實是兩個不同的維度。在政治維度,她強調的是選民跟代表之間的關係。另一方面,作者似乎是在強調國家的經濟異化,把國家看成了一個和投資者處在平等地位的經濟體,而不是一個政治實體。當她把國家視為經濟體的時候,這個經濟體要組建一些項目,就需要融資,需要吸引投資者來給它注入資金。在這樣一種平等的經濟關係中,投資者相對於需要引資一方的國家而言,是強勢的。也就是說,在經濟維度方面,作者強調的是一種在資本主義發展中出現的「資本至上」傾向,國家和投資者同樣都淪為了資本的附庸,這是在資本流通框架下的一個論述。
林斌:前面第一個問題是代表制的問題,這跟我們讀過的《我們失去的自由》具有相關性。這是我一直強調的公權力的壟斷。在這一時期,美國的政治精英們通過一系列的政治程序,包括政治理論的創新和實際的政治構造,將權力不斷集中到他們自己手中。這些政治精英本身有一種對制度建設和政治理論的迷戀,可以說繼承了啟蒙時代以來理性主義的思想傾向。在州層面的政體構造和聯邦層面的國家構建中,政治權力擁有新的合法化的外衣。可能這些構造的初衷是好的,不過在經歷了一系列政治構建後,人民不斷喪失他們原本擁有的自由。他們必須通過現有的政治程序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作者看到了這一過程,認識到人民的影響力不斷遭到削弱。後來聯邦黨人更是強調和突出想像中的美國人民(American People),以取代州人民(People of States)。這種政治修辭有助於推動權力的再次集中。第二個問題是關於國家和資本主義。我們需要理解兩種資本主義,這本書中提到的是國家資本主義。在17、18世紀,還存在市場化的資本主義。傑斐遜派共和黨人就反對國家權力和商人、資本的結合,要求國家儘可能不幹預人民追求自己的經濟利益。作者提到的是國家權力和私人利益相結合的資本主義,也可以說是裙帶資本主義。
林煜堃(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我在碩士階段關注過美國早期的奢侈與消費的問題,但遠不及作者思考的廣度與深度。她沒有單純地停留於奢侈消費的議題,而是巧妙地把日常生活與宏大議題的勾連起來,主動地把相關討論延伸到了對國族身份的探討,可見作者的史學功力與洞見。另外,我覺得,本書主要是從三組相互對立的關係入手,即市民與「農民」、男性與女性、歐洲人與印第安人,來討論美利堅國族身份是如何建構的。但是如此一來,作者只關注了國族身份建構的內部面向,而忽視與迴避了外部面向。王立新老師的文章《美國國家身份的重塑與「西方」的形成》,也關注美國的國家身份問題,認為美國早期建構國家身份的做法是將歐洲他者化,排除自身的歐洲屬性,否認源自歐洲的身份特徵。但是,我們可以看出,《這個暴力的帝國》所描繪的三對關係背後的共和主義價值觀,性別觀念,種族優越論均有鮮明的歐洲思想淵源。特別是面對印第安人的時候,美國人不斷強調自身鮮明的歐洲屬性,這顯然與將歐洲他者化的做法是相悖的。也就是說,他們既想強調歐洲特性,又要極力與歐洲劃清界限,形成了既是歐洲人、又不是歐洲人的「搖擺」窘境。在面對這樣複雜的關係時,作者顯然沒有很好地處理「即歐非歐」的困境,也許是在刻意迴避這一問題。當然,這不光是作者所要面臨的難題,同時也是美國人國家身份構建的僵局。另外,在本書的第三部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所謂的白人精英,他們不是從一開始就擁有了強勢權力。通過把控話語、掌握土地與佔有財產,他們一步一步地將各種各樣的權力集中在了新生的白人共和國(White Republic)。作者也在暗示,看似白人精英展開了對話語霸權的爭奪與對精緻優雅生活的追求,實際上是實現了權力的回收和重組,並以此構建起整個國民身份認同。
《公民身份革命》小結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這本書是一種經典的「回溯式」研究,也非常生動地詮釋了克羅齊命題,即「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書的前言開篇就講,在當前恐怖主義的威脅下,美國人把異族、異端、外國人、戴面紗的人看得極其可怕,極其恐怖,要提防他們,打擊他們。這一切都是有歷史的淵源的。書的結語又回到這個話題,說現在的美國人所感受到的各種「他者」的威脅,以及他們對他者的態度,在歷史上都有先例可循。可見,這種研究正好體現了史學的「現實關懷」。
「現實關懷」在英文裡就是「presentism」,牛可老師翻譯成「當下關切」。這種現實關懷或現時主義,對於歷史研究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它能引導我們發現題材、界定題材,引導我們凝練問題意識,尋找解釋的路徑。大家在做研究的時候,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都會受到現實關懷的影響。當然,有的學者可能沒有這種自覺的意識,不知道自己受到了現實關懷的影響。有的人則有過強的現實關懷,要用歷史服務於現實,而不是讓現實引導自己去思考過去。這兩者都是極端的傾向。對於好的歷史學家來說,應當比較自覺、比較清醒地意識到,現實關懷或現時主義具有積極的意義,同時又會帶來風險。尤其是它會誘導我們用現在的標準來詮釋歷史,用歷史來服務於現在。所以,當我們尋找題材、界定題材和形成問題意識的階段,現實關懷的參與是必要的、正當的;但是當我們進入到解讀史料、構築解釋體系的時候,就要警惕現實關懷的幹擾,要保持歷史主義的意識,要用語境主義來提防現實關懷的不利影響。
在這本書中,史密斯-羅森堡所表現出的現實關懷過於強烈。她很明顯地要用歷史來詮釋現在,要通過過去來理解現在。這就導致她對美國早期「national identity」的解讀有很多牽強的地方。第一,誇大了美國建國時期的差異性。其實建國一代有很強的共識,沒有共識怎麼可能建成一個新的國家?殖民地起來反叛母國是非常危險的事,前途不明,命懸一線,沒有共識怎麼可能冒這樣大的風險?當時人正是基於共識,才造成了這麼大一個事變,而且把法國人和西班牙人也牽扯進來,把它變成了一場國際戰爭,還花那麼多精力去制定憲法,去討論各種各樣的政治問題。其實建國一代也講差異,但他們講的差異不同於史密斯-羅森堡的說法。他們看到的差異主要來自於地域、氣候和物產的不同,因而人民的生業、宗教和政府也就不一樣。正如約翰·亞當斯所說,儘管有這麼多不一樣,但是最後13口鐘能夠同時撞響,這才是奇蹟。史密斯-羅森堡誇大建國初期的差異性,目的是強調身份構建的急迫性,以及導致這種身份不穩定性的因素是什麼。
但不管怎麼說,「回溯式」研究是有意義的,馬克·布洛赫就曾說,歷史研究本來就是「回溯式」研究。但是,這種研究方式也有風險,我們一方面要自覺利用,另一方面也要提高警惕。我們要藉助歷史學家的專業水準、專業標準、專業精神,要調動歷史主義意識和語境主義意識,以防止現實關懷過度介入歷史研究,對我們造成不利影響。
從根本上說,這本書的研究是補充性的,而不是顛覆性的。丹尼爾·羅傑斯的《山巔之城》完全是解構性的,顛覆了多種陳見。但這本書不是這樣,它只是在對身份政治研究的大脈絡當中,在早期史、閱讀史、書籍史、早期社會史研究的基礎之上,推進了對國族身份的研究。作者所藉助的分析工具,大體上可以納入gender、race、class這三個分析範疇中;所利用的材料主要是政治雜誌、小說和圖像史料。這本書的主旨在於討論早期美國人建構national identity的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挑戰、困難和矛盾,所暴露的缺陷和漏洞。既然是補充性的研究,就要看它對這個領域的研究究竟有多少推進。在美國早期史研究中,關於共和公民有很多的研究,關於土著美利堅人也有很多的研究,關於奴隸和女性的研究也相當豐富。這本書把這三方面的研究結合起來,作為早期美利堅人界定國家身份的三個側面,或者說三種路徑。這是本書最大的推進。作者利用了三方面研究的成果,所引用的二手文獻相當多,交代得也非常清晰和具體。這也說明作者有很強的學術史意識。她對自己研究的定位是比較明確的,綜合利用多種多樣的理論,藉助過去不太受注意的材料,把多種研究綜合起來,形成了一個有新意的解釋框架,深化了對早期身份政治的研究。
這本書還有一些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作者是一個寫作高手,三個部分的引子都寫得很精彩,出人意料。文字也很淺顯,簡單明了,但很優雅。有的美國史家文字很淺顯,但是過於死板,沒有味道。史密斯-羅森堡的文字很好讀,很有彈性,也很活潑。寫文章要琢磨寫作技巧,但不是去找一些偏詞和怪詞,而是要把常見的詞句用得巧妙,恰到好處。史密斯-羅森堡的寫作特別注意細節,有些細節寫得非常有意思。比方說,第一章寫到德懷特1776年對耶魯畢業生的演說。這個演說發表在《獨立宣言》發布的前夕,那時形勢非常微妙,獨立的前景晦暗不明,可是德懷特的演說卻是激情澎湃,鼓勵大家勇於獻身,以爭取光輝偉大的未來。忽然,作者筆鋒一轉,談到1787年聯邦制憲的時候,另一個耶魯畢業生諾亞·韋伯斯特(Noah Webster)又把這個演說找出來,重新刊登了一次。這個細節很是意味深長。制憲會議召開之際,美國的形勢也很危急,在有些制憲者看來,如果再不建立一個強大的政府,聯盟就會瓦解。作者把這兩個歷史情境扯在起來,把兩件跟耶魯有關的事聯繫起來,取得了富於回味的效果。這種寫法很睿智,很高明。
作者也比較重視歷史語境。在使用材料時,她能考慮到文本的構成、文本的含義,以及當時人的知識結構、認知方式和思想取向。有些材料,如果我們站在21世紀的立場來看,讀出來的可能是另外的東西;只有回到當時的語境當中,考慮當時人的知識、認知習慣和思維方式,才能理解這些文獻在當時的意義。這就是語境主義意識。
作者也比較注重歷史過程的複雜性和不確定性。她特別強調美國人身份意識的不穩定性。在美國建國初期,這種不穩定性的成因主要是因為共同的基礎太薄弱,共性太少,導致身份意識很脆弱。在美國整個歷史當中,美國人這種身份意識的不穩定性也是很突出的,「美利堅人」的含義始終在變化。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不斷有移民進來,他們所帶來的生活方式、宗教、語言都不一樣。到後來,移民大多聚居在城市;城市已經成為美國社會活力的引擎,成為美國文化的主導,可是同時又有這麼多外來的異質成分不斷湧入,這對美國人身份的衝擊有多大,是不難想見的。黑人的存在也的確是對美國人身份意識的巨大挑戰。在奴隸制時期,黑人對南方人來說是一個道德的悖論,他們離不開奴隸制,但是也無法迴避奴隸制在道德上的邪惡,於是就儘量用各種理論來辯護,使它合法化。待到黑人變成公民以後,他們也變成了美利堅人。但在南方白人看來,他們完全是異質的,是前奴隸,是非洲人,是貧窮的群體。對「老」美利堅人的身份意識來說,這無疑也是一個嚴重的衝擊,給他們造成了很大的焦慮。為什麼種族主義會在解放奴隸後變本加厲?這也可以從身份的不穩定來解釋。史密斯-羅森堡主要是聯繫到反恐時期身份的不穩定性。恐怖主義自然是異質的東西,跟某些異質的群體有直接的聯繫,這肯定要給美國人帶來身份焦慮。史密斯-羅森堡把這種身份的不穩定性提到這麼一個高度,探討這種不穩定性的由來,以及這種不穩定性所導致的對「他者」的倚重,確實觸及了美國人身份構建當中的要害問題。這本書出版於2010年,如果放在川普上臺以後的語境中看待,她的研究還有某種預見性。川普的當選和他當選後的內外政策,在某種意義上印證了史密斯-羅森堡所討論的問題。
另外,這本書所調動的研究技巧也是挺豐富的。她把多種理論工具化,運用了身份理論、後殖民理論、他者理論、文學批評中的文本解讀和文本分析的方法,而且運用得相當嫻熟。
史密斯-羅森堡還提到,她最終要回答問題是如何解決「美國困境」。她用的詞不是「American dilemma」,而是「dilemma of the United States」。關於「美國困境」,有很多人都討論過,最有名的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貢納爾·默達爾(Gunnar Myrdal)的論述。他講的「美國困境」主要來自於黑人問題。埃德蒙·摩根(Edmund Morgan)的
American Slavery, American Freedom,講的就是「美國困境」的由來。那麼,史密斯-羅森堡所說的「美國困境」是什麼呢?用她自己的話說:在美國歷史中始終存在一組相互矛盾的現象,一方面美國被想像成一個歡迎多樣性、重視平等、講求不可剝奪權利的國家,向全世界敞開大門,誰都可以去,可以包容多樣性;另一方面,它又是一個「白人共和國」,有著嚴密的邊界,不允許敗壞它的「血統」,尤其不能讓黑人、印第安人腐蝕它的純潔性。這兩組觀念的矛盾就構成「美國困境」。我們站在美國以外的立場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川普當政以來,美國社會發生了種種變化,引出了許多爭論。這個問題大家回去可以再想一想。
《美國奴隸制,美國自由》這本書的確存在一些不足。剛才大家談到,她關注的是中東部城鎮的精英群體,是他們關於國家身份的觀念和想像。她不但沒有顧及到南方的精英群體,而且也忽視了那些「他者」在國族構建中的積極作用。女性也好,奴隸也好,印第安人也好,其實都從正面參與了美國早期國家身份的構建,而不僅僅是「他者」。有人研究過印第安人的制度和生活,發現他們的傳統對美國文化的塑造發揮了作用。還有人認為印第安人元素在美國憲法中也有體現。女性也不僅僅是「他者」,她們也以自己的方式在國家身份的構建中留下印記,比如「共和母性」的問題。這些都提示我們,如果從正面來看,這些「他者」也是國族構建的參與者(nation builders)。
史密斯-羅森堡在理論的運用方面也有比較含糊的地方。她反覆講美國是第一個後殖民國家,其實這完全是不對的。她混淆了不同類型的殖民地,弄錯了後殖民理論所針對的對象。英國人在北美建立的殖民地屬於「古典殖民地」的範疇,是本國人遷移出去建立的海外拓殖地,是本國人自己統治自己的領地。雖然從英國人與印第安人的關係來說,帶有異族統治的性質,但這不是英屬北美殖民地的主要特點。相對來說,英屬北美殖民地控制印第安人的範圍和強度,遠不及西屬美洲殖民地。可是,後殖民理論針對不是這種殖民地,而是現代殖民主義擴張所建立的徵服型殖民地,具有異族統治的特點,是英、法、德等國在非洲和亞洲所建立的殖民地。所以,運用後殖民理論來考察美國建國初期的歷史,不僅是一種「時代錯置」,而且會導致「南轅北轍」的後果。
大家剛才談到,國族身份的建構有「內向」和「外向」兩個方面。史密斯-羅森堡沒有從外向的角度談,但並不是說這方面的問題不重要。實際上,對美國早期的國家身份建構來說,把英國和歐洲「他者化」,相對於把印第安人、黑人和女性「他者化」,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剛剛獨立的美國人,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統一的國民共同體,就必須講清楚自己與外部世界的區別,特別是與歐洲人的不同。他們稱自己建立的新國家是自由的國家,美國是自由的燈塔,美國人是最接近自然、沒有受過歷史的汙染、沒有傳統的包袱、因而也就充滿活力和前途的新人,也就是羅傑斯在《山巔之城》裡所講的「面向未來的人民」(a nation for futurity)。美國最早的人格化國族符號是什麼?是一個半裸的印第安少女,象徵著純潔、質樸和自然,意味著美國的一切都是開放的,都處在成長當中,引領著人類未來的新方向。這就是革命一代對他們自身特性的界定,因而構成他們的國族身份的核心。
正如我前面談到的,史密斯-羅森堡的研究主要是補充性的,屬於「接著講」的路子。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這本書的學術價值,我們就能更恰當地把握它的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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