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王東傑
2020-09-20 10:52 來源:澎湃新聞
《師道》,高同祥、高曄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
師道之不傳也久矣。「師道尊嚴」四字,在今天很多人心中,已經成為一個需要打倒而且已經倒掉的對象。在這種情勢下,還有人給自己的小說取名「師道」
(高同祥、高曄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不用說我們也知道,作者是個理想主義者;如果我們還知道,作者是一位退休老教師,或者也很容易猜到,其中必會講述最近三十年理想主義的失落。的確,這是一部散發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氣息的小說,描寫了一位中學老師對教育事業的忠誠與堅守,時間跨度從1977年恢復高考,直到商品經濟大潮衝刷校園,正是中國歷史上變動最劇烈的時段之一。從表面看,這二十年的校園氛圍雖有改變,大體仍算秩序井然。但靜謐之下,斷裂之聲仍清晰可聞。隨著當年一起高唱《教師之歌》的友朋星散,即便最堅定的支持者,勇氣和信心也在逐漸流失,那個最終選擇留守的人,儼然已成另類。然而,如果生活按照當初的軌跡一路前行,這個「另類」本來才是「正常」。由是,小說中特意安排了一幕場景,讓眼下活得最得意的人,回首前塵,亦不禁生發出幾分悵惘,甚至愧怍。
可是,「師道」與「市道」是否真的就截然相背,一條通往理想,一條通向的只是世俗?小說提供的思考比這要來得複雜。主人公拒絕老友為自己安排的仕途,理由不是那樣做才高尚,而是因為自己喜歡:「我不是被生活所迫才當教師的,是覺得快樂又有意義才當老師的。你還記不記得大學時我們學過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他曾當過鞋匠、教師和農場主。當了詩人之後,他的生活十分拮据。有人勸他再去經營農場,他說,窮就窮吧,還是寫詩吧。一個人為了自己喜愛的事情就不怕窮。」主人公的選擇並不全然出自價值的考量,而是受到他自己感受的指引。教師造福社會,也是一樁苦差。大人物會告訴我們,這份苦可以從造福社會中獲得心理的補償。然而,這和這本小說的主人公不同。我們看他引用的弗羅斯特的話可以知道,他不是在追求「以苦為樂」,他要的就是快樂。再引一句孔子的名言,或許能更準確地表達這層看法:「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將「快樂又有意義」作為標尺,意味著作者並沒有否定另外的生活方式。他明白也理解他人所走道路的合理性,絕沒有一廂情願、唯我獨尊。事實上,我正是在這裡看到了來自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的光輝:那是一個發現「人」,也發現了「我」的時代,並因此而使每個中國人重新擁有了「從吾所好」的權利。主人公堅守師道不移,是這個理想的結果,不是理想本身——它從未規定,自我犧牲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如果我們承認,「市道」也是「世道」之一種,那它和「師道」的區別,就只是「快樂又有意義」的方式的不同。在此前提下,關鍵就不在一個人選擇了什麼職業,而在他選擇了什麼行為。這是主人公提到的「底線」問題,而不是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問題。
這是兩個不同的層次,但今天許多人似乎已將之混為一談,除了造成對理想主義應有位置的誤判,也使我們徒勞地迷失於症狀的叢林。如果我們認為,今天理想主義面臨著危機,那這種危機究竟何在?是因為沒有人願意為了利樂他人而犧牲自我,抑或是人倫「底線」的喪失?其實,在我看來,真正的問題並不在物慾橫流,而是我們忘記了自己本應具有「快樂又有意義」地生活的權利。用莊子的話說,我們要「物物而不物於物」,而「物物」並非「棄物」,是「有物」。所以,解決問題的方案不是號召大家以苦作樂,而是要培育給予個人更大空間、更能鼓勵每個人都能「從吾所好」的社會環境,也幫助每個人找到真正的自我。
當然,也許會有人覺得,小說的主人公過於「完美」。這也沒錯,但他並不因此而不可信(我自己就曾經受教於這樣的老師),因為他的「完美」仍是普通人的。他和我們面對同樣的日常瑣屑,也就為我們突破日常生活的邊界帶來了可能:其履及之處,即是我們這些普通人能夠抵達的地方。他是哲學家赫伯特·芬格萊特認知中的儒家君子——「從不發號施令」,只是透過自身行為的感召力量,創造出一種「互相尊重的和諧氛圍」,使每個參與者皆「自願合作」。也許無需再次申明,他這樣做,首先為的不是他人,而是為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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